摘 要： “舍小取大”就是在具体的语境中，以语义范围较大的词或语素代替语义范围较小的词或语素，是独具华语特点的现象，与南方方言的影响有直接关系。文章从词和语素两个层面，分别选取典型案例，对此进行举例说明。由“舍小取大”现象及其与方言关系的视角看华语及其研究，能够促进和推动对相关语言事实的挖掘与梳理，以及与语言事实相结合的多角度研究。

关键词： 华语；南方方言；“舍小取大”现象

一、引 言

在华语研究中，有人对东南亚地区复杂的语言状况作过以下的表述：“历来是语言的集散地，除了众所周知的本地语、英语、华语之外，华人闽、粤、客等方言也有八九种之多。多语并用，多言并存，因地而异，类型繁多，这是南洋各国语言生活的普遍现象和重要特色”。¹造成上述复杂状况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方言的纷歧及其与当地华语的错综复杂关系，吴英成立足于新加坡华语，对此作过以下陈述：“新加坡汉语方言混杂，主要的方言有闽南话（包括潮汕话和海南话）、粤语、客家话等。……以方言为母语的学生在学习华语时，不免会把二者相混，形成富有浓厚本地色彩的语言特征，我们管它叫新加坡华语’，它与标准华语在语音、词汇、语法上仍有差异”。²类似的观点和表述还有很多，再如朱元指出：“在新加坡的情况就是，原本以汉语南方方言为母语的华人在转用华语时，不仅不能完善地学习华语，还将方言的某些特征带入华语，而这些特征为华语最初用户所模仿并进而得以扩散”。³周清海也指出，“华语区的华人又大都是操南方方言的，华语也就不可避免地受到南方方言的影响。……以新加坡为例，早期新加坡社会的主要语言是各种汉语南方方言，因此方言对新加坡华语口语的影响非常大，许多典型的新加坡华语口语语法现象都有方言语法的痕迹”。⁴

上述情况同样也适用于与新加坡一水相隔、历史上曾经是一个国家的马来西亚的华语。有学者就两国共同的语言状况作过以下表述：“当时（引者按，指19世纪初），华人的第一语言是方言，学习华语时，自然以方言辅助华语的学习。我们的预设为新马华语的根基来自方言，因此方言一直影响着华语，这是新马华语的共同之处。”⁵马来西亚当地语者潘碧丝则就具体情况谈到，闽南语和粤方言是对马来西亚华语影响最大的两种强势方言，前者主要因为“人多势众”，后者在近几十年依托粤方言电影、歌曲等文娱作品的传播而对马来西亚华人年轻一代产生深远的影响。⁶

也有学者从比较微观的角度证明华语与南方方言之间的密切关系：“在研究华语的时候，有一个语言现象很值得注意：在现代汉语里保留着若干组同义词和同义词词组，华语总是选择中国南方方言群习惯使用的一种（例如现代汉语有‘这里，这儿’，华语只用‘这里’，现汉有‘喉咙，嗓子’，华语只用‘喉咙’）。这个现象不仅充分表明华语的使用者绝大部分都是中国南方人或南方人的后裔，而且也有力地证明了华语与中国南方方言群有着直接的渊源关系。”⁷

总之，时至今日，以下观点早已成为学界共识：“南方方言对华语的影响，是巨大的”。⁸

然而，与上述共识形成较为强烈反差，并且在很大程度上不相匹配的情况是，人们对南方方言影响华语的具体事实及其种类、路径、方式，内在机制及其特点、规律等，却远未进行全面研究，更未形成完整、系统的认识，因而这方面的工作任重道远、大有可为。本文就是尝试在这方面做一点事实梳理的具体工作，即主要立足于马来西亚华语，通过其词汇运用中一种十分常见的“舍小取大”现象，来观察南方方言对华语词汇的实际影响及其具体表现。

这里的“小”与“大”分别是指“小词”与“大词”，前者指语义范围较小、一般只在具体组合中使用的词（通常是下位词），而后者则指语义范围较大因而可以在更大范围内使用的词（通常是上位词），这是借鉴郭熙立足于华语教学提出的概念。⁹所谓舍小取大，就是在具体的语境中，以大词代替小词，是华语词汇运用中与普通话差异明显因而非常具有自身特点的现象。

对于该现象，通过以下用例可以看得很清楚。

马来西亚华语中，在表示“给水加热”时，与普通话一样，经常也使用“烧水”，比如以下一例：

（1）有些房客使用电饭锅、电炉等烧水做饭。¹⁰

但是，同样的意思经常也会使用“煮水”，例如：

（2）我们沏茶时煮水都不管，很多人都是用铜壶煮水，沏茶时最好是用陶壶，但是最终还是要看是沏什么茶叶。

就后例而言，可以认为就是以“煮”代“烧”，或者是舍“烧”取“煮”。在马来西亚华语中，“煮”能够像这样取代的具体词还有不少，因此，我们可以认为它是一个大词，而这里被它取代的“烧”则是一个小词，因而这就属于舍小取大现象。另外，上例中的“做饭”，更为常见的形式是“煮饭”，所以其中的“做”也与上例“煮饭”的“煮”构成同样的关系。下文中，我们还会列举更多经常取代其他表示具体食品加工动作行为的词的“煮X”用例，而这就能进一步证明，“煮”是一个能在具体运用中取代其他词的大词，而被它取代的词有一些就属于小词。

二、方言影响与词的舍小取大

华语中，上述舍小取大现象的大量产生与普遍运用，系受多方面因素影响所致，而其中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南方方言的影响，以下就此举例说明。

1.“煮”

上文已经列举“煮”替代“烧”“做”的用例，并且指出前者的替代范围远不止此，而这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方言影响的结果。

《全球华语大词典》（以下简称《华语》）“煮”的释义是“把食物或其他东西放在有水的锅等器皿里加热，使熟或消毒”，此义在新加坡、马来西亚最具影响力的闽南话、粤语及客家话中均有分布与使用，¹¹而在华语中也很常用。

虽然此词也经常表示“水煮”的意思，例如：

（3）我这里的菜单是固定的，即卤味、越南炸鸡，及现煮的咖喱海鲜。

（4）张玮迅亲手煮意面，掳获白衣天使吴慧慧的芳心。

但是，在很多具体的语境中，“煮”［＋水］的语义特征趋于模糊，最常见的是表示“做饭”“做菜”等的“做”义。¹²例如：

（5）白云山一座兴建中公寓工地疑有人煮食引发火患。

按，这里的“煮食”就是“做饭”的意思，而以下一例直接使用“煮饭”：

（6）当时223号的住家有外劳在家煮饭，相信是煮饭时不小心引起火患。

以下二例都是“煮”“做”并用，意思相同：

（7）营员自己煮菜做饭，学习独立的生活。

（8）他说，现在不一样了，在自己的地方，什么都可以做可以煮，只要顾客有需求。

以下几例虽然宾语不同，但“煮”仍然表示“做”义：

（9）华人在过年少不了要买大鱼虾煮丰富大餐，尽管鱼虾价格暴涨，然而还是有消费者问津。

（10）黄金茄子煮法是将茄子切成条状，炸成金黄色……

（11）每一辆经过的车辆只允许领取一份5 片已煮好的印度煎饼，这是我们推行减少人民生活成本的首阶段计划。

（12）在担任救伤队理事会主席后，吩咐家人煮一些食物拿到中心给老人吃。一些职员看到，也自动准备食物拿到中心给老人吃。

按，例（12）下句中用“准备食物”，表达的是与上句“煮一些食物”相同的意思。其实，这里“煮”所表示的“做”义有的也比较模糊，往往是比较宽泛的“加工”“制作”义，比如例（11）“煮好的印度煎饼”或许应该是“煎好的印度煎饼”。

以下一例“烹煮”与“制作”并用，似乎并无明显的差异：

（13）义卖现场售卖的各类美食、游戏、玩乐项目，都是学生们烹煮、制作，希望能让大家看到学生的独当一面。

“煮”的另一个常用义是“熬（制）”。以下一例“煮”与“熬煮”并用，很能说明这一点：

（14）你正在煮豆汤，把豆子放进锅里熬煮，却用豆茎作为柴火。

以下各例的“煮”都可以看作对“熬”的取代：

（15）例如煮鸡汤或猪骨汤可以加蔬菜和菇类。

（16）他们把鲸脂煮成鲸油，以制成油灯、肥皂及人造奶油等。

（17）黄诗怡国会议员受邀主持活动煮什锦粥仪式。

同样的意思也用“烹煮”表示，例如：

（18）诺汀布拉博士和夫人除了准备了传统的马来食物和糕点，也亲自下厨烹煮了美味的牛骨汤招待报界的老朋友。

此外，“煮”有时还用于替代其他一些表示食品具体加工方式的词，例如：

（19）煮炒时油烟弥漫的“梅江美食走廊”，与在篱笆外焚烧垃圾的九龙宫神庙，因烟熏问题而掀纠纷。

按，此例由“油烟弥漫”可知“煮炒”当为一种烹调方式，即“炒”。以下一例大致也可以证明“煮”即是“炒”：

（20）时而赵爱珍也会煮来一两道特色菜肴包括娘惹菜，华强店前即种了烹煮娘惹菜的植物，不过数量不多，只能在长了一定量后才能炒成菜肴，所以要吃也得看运气。

按，此例表示同一动作的，分别用了“煮”“烹煮”和“炒”，三者的意思自然完全相同。

另外，我们所见，“e南洋”2019年7月8日的一则图文报道中，图片下的说明文字为“达丽拉（右三）参与烹煮榴梿糕”。由于宾语是“糕”，所以这里的“烹煮”或者是相当于泛义的“制作”，或者是替代了具体义的“烤制”“烘焙”等。

总之，由于直接使用了方言义，华语的“煮”成为一个表示食品制作、加工义的大词，在具体的语境中，它可以替代或宽泛或具体表示某种制作、加工方式的词，从而成为一个使用范围较广、频率较高的比较典型的舍小取大案例。

2.“间”

《华语》“间”的第四个义项是“量词。1. 用于房屋：两～卧室｜一～厨房｜三～北房。2. 用于店铺、工厂、公司、学校、医院等：一～学校｜一～超市｜两～医院。用于港澳新马等地。”后一用法在南方方言中有较广泛的分布，是闽南话及粤语中的常用量词义。¹³周清海就此指出：“新加坡华语的‘一间学校’‘一间百货公司’，用‘间’来指‘学校’和‘百货公司’，都是受方言影响而产生的说法。如果向普通话靠拢‘，学校’应该用‘所’或‘个’‘，百货公司’则用‘个’，如果指百货大楼则用‘座’。”¹⁴

华语中，这样的“间”使用非常普遍，例如：

（21）在现今职场，有70%年轻打工族都不会在同一间公司工作超过2年，原因是他们正寻找升职加薪的机会。

（22）本报记者于周四走访乔治市4间华小，发现大部分教师都是自愿性选择上班，稳守岗位，争取时间处理学校事务。

（23）这起纵火事件是周一凌晨约5时40 分，在吉北巴东得腊甘榜巴东舍督一间清真寺发生。

（24）槟州中元联合会一旦筹款达到150 万令吉目标，将助槟威华小添设75 间精明课室！

普通话中，以上各例中的“间”通常要换用“家、所、座、个”等量词。其实，这些量词在华语中也存在并使用，比如以下二例就是“个”“间”并用：

（25）该局也突袭检查了全槟45万6000个建筑物，其中有1万7421间建筑物滋生毒蚊。

（26）这间位于居林高科技工业园的设施，是雅培在马来西亚唯一一个专门用于生产白内障手术产品的设施，同时这栋工厂也是雅培在大马的首个生产性投资项目。

其他几个量词的用例如：

（27）国行在最新的投资警示单里，增加了44家公司。

（28）他提到2016 年共有379 所学校落实双语教学计划，2017 年共有836 所学校落实这项计划。

（29）纽西兰两座清真寺发生重大枪击案，至少49人丧生。

我们在光华网上作过“间”跟其他量词搭配情况的简单调查，比如“X 家公司”有5 例，“X 间公司”有11例，“X个公司”有1例；“X所学校”有13例，“X间学校”有7例，“X家学校”有1例。再以名词为中心进行调查，如用于“建筑物”的量词中，“座”有11 例，“个”有3 例，“间”有4 例，“幢”有3 例，“栋”有3例，“宗”有1 例；与“医院”搭配的量词，则有“所”（3 例）、“家”（6 例）、“间”（15 例）、“个”（2 例）、“栋”（1例）、“处”（1例）。

田小琳指出，港式中文的量词“间”属于“泛化量词”，并指出其所组合的名词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都占有一定的空间，并且都是“拥有以房屋为依托的机构”。¹⁵华语的情况也是如此，这样，华语中受方言影响的量词“间”实际上就成为上述“家”等量词的上位词，而在具体的使用中，它大量、经常性地取代一些下位量词，由此而成为舍小取大现象的又一个典型案例。

此外，在长期、高频的使用中，“间”有时超出了上引田书所说“机构”的范围（至少在形式上如此），可以认为属于进一步的发展。例如：

（30）当天行动中，有针对蚊虫滋生问题查检19间轮胎业，发出2张罚单。

（31）孙佘池三王府总会总会长陈瑞和说，至今成功在我国找到28间供奉孙佘池三王府的神庙组织，而槟州有10间。

（32）关税局加强蓝海策略追税，明年加强消费税呈报检举行动，监督20 万间在关税局注册消费税的商家。

（33）在租约下，24间产业将以30年期限出租该公司，接下来可再延续另外10年。

（34）惟内地传媒发现，如今内地数间大型的钱币收藏网站均有低价出售航天钞的贴文，甚至有投资者以100.1元的价格大量抛售。

（35）中华狮子会也于当晚捐出共3000 令吉给予3 间慈善团体，这3 间受惠单位为康福智障中心、忠诚残疾中心和H&H儿童收容所。

这样，大词“间”能够替代的具体量词就更多，与名词组合的范围就更广，它的使用范围自然也就更大了。

3.“才”

邢福义讨论过新加坡华语使用中源方言的潜性影响问题，他所分析的相关现象是以“才”充“再”，即普通话中一般用“再”表示的意思，新加坡华语趋向于用“才”。他在文中首先举了以下两个用例：“现在不要说，等他吃饱了才说。”“教师可以让学生和旁边的同学先练习，（然后）才在全班面前说出这一段话语。”¹⁶

上引用例显示，在新加坡华语中，有一个以下这样的等式：“才＝才＋再”。这样，“才”在方言的影响下，就“升格”为涵盖“才”“再”两个下位词的上位词，而马来西亚华语也是如此。

其实，在新马华语中，“才”也有与普通话完全相同的意思和用法，并且十分常见，例如：

（36）“团结合作团队”发表宣言，要大家支持朝气蓬勃的团队，更指出每年大会是在正月进行，但是现在到5月才进行。

另外，与普通话完全相同的“再”也很常见，例如：

（37）若不法分子将枪械拆解后运进我国再进行组装，海关在扫描时较不易发现。

但是，以“才”充“再”的用例也时能见到，如：

（38）警方事后到医院了解，打算待男子情况稳定后才进行调查。

（39）他说，接替前市长拿督占比里曼的人选已敲定，但只能在宣誓就任仪式过后才作出宣布。

（40）曹观友强调，槟州政府将在职业安全及健康局的调查报告出炉后，才决定采取适当行动。

（41）其代表律师柏峇兰卡仁表示要先取得整个判词，在了解后才决定是否要上诉。

以下一例“才”“再”并用，类似文言的“同义连文”¹⁷：

（42）我目前暂不愿置评，先让奶粉供应商公司查清楚后，才再作出回应。

按，此例的上一句话是“她说，她经营的店面是取得奶粉供应商的证明，确认奶粉是100%真货的，现在传出有‘假奶粉’事件，就交给奶粉供应商先调查清楚，才做出回应”。这里的“才做出回应”与上例的“才再作出回应”意思完全相同，而这就说明，这里的“才”就是“再”，“再”就是“才”。

类似的例子我们还可以举出不少，它们的存在和发展都从一个方面或角度证明，南方方言对华语词汇及其运用确实产生很大影响，并促使其某些特点的形成或进一步突显。

三、方言影响与语素的舍小取大

我们所说的舍小取大，本来指的是大词与小词之间界限不清，前者替代后者的现象，自然是立足于词的层面；但是，我们在考察过程中发现，不仅在词的层面存在舍小取大现象，在语素层面同样也有相同或相似的表现，特别是立足并着眼于方言因素的影响。以下，我们以华语中几个比较常用的语素为例，对此进行验证和说明。

1.“幼”

新加坡的周烈婷指出：“新加坡华语的‘幼’有相当于普通话里‘细’的某些用法是受新加坡人常说的一些方言影响。客家话、广州话、厦门话、潮州话和福建话里的‘幼’都有这种用法。”¹⁸

“幼”义同“细”，表示“（条状物）横剖面小、（长条形）两边的距离近、颗粒小”等义（见《现代汉语词典》），用于构成不同词语的现象在华语中时有所见，以下我们以东南亚华文媒体语料库为对象进行考察。

比如以下一例：

（43）岂料在抵达有关路段时，不知如何，疑遭一辆运载幼沙罗里撞及，复遭碾过而酿成1死1伤惨案。

按，此例中的“幼沙”与下例的“细沙”形成对比，二者形异实同：

（44）积沙为黄色细沙，非常纯净，流动性很强。

上文谈及华语中“才”“再”并用，类似文言的“同义连文”，而我们也看到有不少“幼”和“细”连用的韵律单位，可以认为已经是一个词了。例如：

（45）警员有在楼梯口处起获一支幼细的铁枝，同时在死者遗体移开欲送往医院停尸间时，发现走廊及遗体处有多片碎玻璃。

按，此例中“幼细的铁枝”也就是“细铁棍/条”。以下二例中“幼细”的“细”义也是非常清楚明确的：

（46）不论白天或晚上，他们都被迫关上门窗，深怕工厂所排出浓浓乌烟，散发出的幼细黑色粉状尘粒会“黏上”衣裤。

（47）土壤是由岩石因风化而破碎，再由微生物分解后，变成幼细的粒子，称为泥土。

除了用于描述具体的事物外，“幼细”有时也用于描述抽象事物，比如声音：

（48）张信哲的声线比古巨基更幼细更高音，其幼细与高音程度，近乎女声！

表示此义的其他“幼”族词再如：

（49）把幼盐和胡椒粉洒在材料C上。

（50）在1961 年供应管制法令下的食品和建筑材料共有21 种，其中包括粗糖、幼糖，奶类食品则有炼奶、奶粉和牛奶，盐、面粉、米和稻米等。

按，后例中“幼糖”与“粗糖”相对，“幼”的“细”义明确无误。

以上是以“幼”代“细”表示的第一个意义，以下讨论前者在代替后者时所表示的第二个意义。

林宝卿《闽南方言与古汉语同源词典》（厦门大学出版社1999 年）收“细”，释义有二：一是“小（与大相对）”，其义来自先秦；二是“年幼”，也是古已有之的。另外，该词典“细”字头下还收了“细路（狭小路径）、细雨（小雨）、细腻（精细、小心）、细滴（小水点）、细物（小事物）、细枝（小枝）”等词，其中的“细”均表示或具体或抽象的“小”义。《华语》“细”下列出六个义项，其中最后一个是“小；不重要：～节｜琐～｜～枝末节｜事无巨～”。

《华语》以上释义中的配例与普通话完全一致，似乎不能完全反映华语实际，因为华语中还有以下这样的用例：

（51）“深得读者心”的媒体也纷纷把报道焦点集中在这三幅名画身上，搜索出三幅名画的样本、背景、画家的身世等资料巨细毕究。

如果说此例的“巨细”与上引《华语》释义配例的“事无巨细”多少还有些关联，因而不排除习用性，或者是受“巨”的“牵引”及“粘连”，那么以下两句则是非常典型的表“小”义用例：

（52）一名研究员称，投资在大马的成本较中国高，而且大马的市场很细。

（53）临床肿瘤科专科医生岑信棠表示，该名捐出器官死者的癌症只属初期，肿瘤的体积好细，而且无扩散迹象，估计医生因而初步断定肿瘤属於良性。

另外，华语中“细小”一词很常用，就两个语素的关系而言，无疑也属“同义连文”。例如：

（54）由于鱼苗的体积十分细小，因此要为它们打针并非易事。

（55）感应器的关键结构，是比这小格子还要细小许多的纳米海绵。

正因为华语“细”受方言影响而有“小”义，¹⁹所以本来可以替代共同语“细”的“幼”也连带着“感染”此义。例如：

（56）他们相信，幼细的籐鞭无法把孩子打至残废，必须使用粗大棍。

按，上文已经列举“幼细”合表“细”义的例子，用在此例中大致也不错；但是，考虑到下文与之对比、对应的是“粗大”，如果一一对应，则是“幼－粗”“细－大”。所以，这里的“细”似乎也未尝不可以理解为“小”。

如果说上例处于可此可彼的中间状态，那么以下一例的“幼细”表达的就只能是“小”的意思了：

（57）有鱼贩解释，银鳕鱼的鱼纹有黑边，而且鱼鳞幼细，但坊间所称的蓝鳕鱼其实直称油鱼，鱼鳞较粗，鱼身比较黄，价钱也较银鳕鱼便宜约一半。

按，此例中“幼细”用于描述鱼鳞，且与下文的“粗（大）”相对，因此意思是非常明确的。

“幼”取代“细”表示“小”义，在“幼小”一词中也能够充分体现出来，例如：

（58）当地数千只狗、猫、羊和其他家禽都被一种体态幼小但却凶猛异常的神秘生物所杀。

（59）这些资料却被保守党政敌戴尔放上八卦网页大肆公开，内容包括坦普尔形容普雷斯科特是“小器”之人，性器官只有鸡尾肠般幼小。

按，华语中“幼小”虽然经常表示“年幼、未长成”的意思（见《华语》），但是此“幼小”非彼“幼小”：前例中“体态幼小”显然就是“体形小”，而后例无疑也是指所占物理空间之小。

以下用例中的“幼”应该也是表示“小”义，但是与上例又有所不同：

（60）本地富商李光前的三名儿子，分别是掌管李氏基金的长子李成义、掌管李氏树胶的二子李成智，以及掌管华侨银行的幼子李成伟。

（61）侥幸的是其幼妹（22岁，书记），完全正常。

（62）他的幼女西蒂曾在2004年竞选总统，企图代父东山再起，但宣告失败。

按，华语中“幼X”比较常见，一般表示“年幼的X”义，但是这里的“幼X”也是此“幼X”非彼“幼X”，它表示的是“排行在最后的X”义，普通话中经常用“小X ”，如“小儿子/女儿”。

以下一例中的“幼”也表示“小”义，但是与以上两类又有所不同：

（63）推测死者在睡著时，有眼镜蛇爬上其床上，恰好死者翻身，眼镜蛇吓了一跳，咬其左脚幼趾致死。

按，这里的“幼趾”应该是指“小脚趾”。

虽然华语“幼”具有以上意义和用法，但是与普通话一样，其最常用的也是“年幼、未长成”义，只是由于受方言影响，有时会用到与普通话及华语一般形式不同的组合形式，由此也会形成“幼”与其他语素的替代关系。对比以下两组用例，这一点可以看得很清楚：

（64a）年初一早上让晚辈给长辈敬茶，可教育灌输相关礼节，也方便以后管教孩子。

（64b）只要好好调整亲属关系，家中长辈多会为在职儿媳照顾幼辈，老幼亲子关系，其实就是完美家庭的重要凝聚力。

（65a）将儿童节目分为两类，包括适宜3—5岁低龄儿童节目和适宜6—12岁大龄儿童节目，两类节目的播出适宜时段为下午4点至晚上8点半。

（65b）问及父母携带幼龄孩子游行示威是否有错，拉古纳说：“我不认为有问题，体验民主程序，理应越早越好。”

前一组的“晚辈”到后例中成了“幼辈”，这自然属于舍“晚”取“幼”；后一组从“低龄”到“幼龄”自然也是如此。由此，“幼”的取代及使用范围又有所扩大。

在此义下的再进一步扩大，是“幼”用于跟［－指人］名素的组合，这样的形式普通话中也有“幼苗、幼虫”等，但是很少，而华语中却很多。例如：

（66a）除猪肉的价格上涨外，养殖农购买幼猪的价格也大幅增加。

与此例中“幼猪”同义相对的是“仔猪”，华语中时能见到。例如：

（66b）常识告诉人们，与所有的生物成长发展均有其一定规律一样，从仔猪到大猪出栏，一般有五六个月时间。

由此，语素“幼”又与“仔”构成替代关系。以下二例中的“幼”与“小”也是如此：

（67a）柔佛居銮一头幼牛患上口蹄症。

（67b）四只异种小牛在工作人员的细心呵护下，目前正茁壮成长。²⁰

我们所见，此类组合形式还有“幼蛙、幼鱼、幼鼠、幼犬、幼鸟、幼崽、幼仔、幼鹅、幼鸭、幼鸡、幼蚁、幼蚝、幼畜、幼豚、幼狮、幼鹿、幼卵、幼体、幼种、幼犀牛（下文有与之相对的‘成犀牛’）”等。

下面对以上关于“幼”的语言事实进行简单总结。

南方方言的“幼”作为语素进入华语，表示华语“细”的意思，由此就使得华语的“幼”由单义变为多义，这是其语义及使用范围的第一次扩大；由于方言的“细”有“小”义，加之华语“细”本来也有与“小”相关的意义，所以华语的“幼”又可以兼表“小”义，并且既可以表示物理空间占位之小，也可以表示排行之小；另外，表示年龄之小的意思也扩大了组合范围，用于跟更多的相关名素组合，特别是常用于跟多种指称动物的名素组合，以上可以笼统地称为华语语素“幼”语义及使用范围的第二次扩大。随着“幼”语义及使用范围的扩大，它能够在具体语境中替换或取代的语素也越来越多，仅就以上涉及的，就有“细、小（晚、低、仔）”等。²¹比照上文的大词与小词，后者我们可以称之为“小语素”，而前者自然就是一个比较典型的、在方言影响下形成的“大语素”。

2.“衰”

新加坡的黄雪霞指出，新加坡华语的“衰”一词在福建、潮州和粤方言的影响下，义有所转：一是“倒霉、晦气、运气差”，二是“讨厌、缺德”，三是“低贱、下贱”的意思。²²《华语》此词的第三个义项：“倒霉；糟糕：～运｜你不复习功课，明天考试肯定会～。［源自粤方言］用于港澳台新马等地。”

马来西亚华语中，“倒霉、晦气、运气差、糟糕”义的“衰”比较常见，例如：

（68）《丢了钱还被罚款 沃斯堡球星衰透》

按，上例是标题，而正文的第一句话是“德甲沃斯堡球星克鲁泽真是倒霉！”其中的“真是倒霉”正是对标题中“衰透”的准确诠释，而上句的“丢了钱还被罚款”无疑也提示了“衰”的语义内涵。

以下一例中的“衰”大致也是同样的意思：

（69）他说，华社认为到警局报案会带“衰”，一些民众也因为没空，不能到警局报案，警方为方便民众投报，主动“走出去”，上门向民众录口供。

但是，我们所见，“衰”在华语中主要用于构词，即它主要是作为语素使用的。比如以下一例中的“衰神”：

（70）布莱顿后卫邓克是英超第一衰神，他3战豪门进3个乌龙球，还差1个就平纪录！

按，此例下句对“衰神”的得名由来进行了解释，同时也说明了此词的基本意义。

以下一例“衰”与“好”相对，“（运气）差”的意思也是非常清楚的：

（71）女子通过社交媒体找工作，却遇上“改运邪师”，结果乱改一通，好运也变“衰运”，最后工作没找着还失财欠债。

表上义的“衰”的构词用例再如：

（72）高空弹跳的刺激感让许多人欲罢不能，不过应该没有人会想要遇到绳索断裂，但在日本就有男子碰到这种衰事，然而他却神奇地仅受轻伤。

（73）小死者父亲神情衰伤等待认领遗体，亲友则在旁安慰。

以下是华文媒体语料库的例子，其中“衰运”“衰神”的用例相对较多，例如：

（74）许孟哲七月衰运连连，连续发生2 次小车祸，又因为打冰上曲棍球，左手遭冰刀划伤。

（75）真正要“扫”出马来西亚的政坛，是那些带来不吉祥、衰运、污辱他人的高官显要、政治人物。

（76）原来在一连串的倒霉事发生后，就在和他见面采访的前两天，衰神又再次降临。

按，以上二例“衰神”的具体所指并不相同：前一例指某一具体的、倒霉的人；而后者或许是仿拟“死神”，指的是带来倒霉事的“神”，大概是“衰运”的另一表达形式。

另外，我们也看到此义的“衰”作为词独立使用的例子，但是不多。例如：

（77）我很怕弄伤他，因此处处迁就着他来洗澡，我觉得我很衰，以前帮别人的小孩都没有害怕，现在帮自己的小孩却很担心。

除上述意义外，“衰”在某些组合中还能表示上引黄雪霞所说“讨厌、缺德”，乃至于“低贱、下贱”的意思，而这些意思或许可以用“坏”来概括。例如：

（78）昨日是衰男，今日突变好男，男女间的情事性事，真的可以这么简单吗？

按，此例“衰男”与“好男”相对，前者中“衰”的“坏”义自然是非常清楚的。

（79）这就像美国媒体对金融世界的评论，所谓的金融大亨，房屋巨霸，他们全是一群坐着直升机，前来向人民借钱的衰人。

（80）老爸好赌脾气坏又不至于卖了她，临终一番衰男人“紧紧抱着你，爱的是别人”，忏悔也实在没有多大意义。

（81）当今，此岸竟然出乎意料之外地“自动”放弃，等于自认“衰子”，让彼岸拾到不经意掉下来的榴莲，不战而胜。

以上三例中，前两例用于人，表示的应该就是“坏人”“坏男人”之义；后一例的“衰子”，“百度百科”上有人解为“臭棋”，大致相去不远，即这里的“衰”仍为“坏”义。

以上用例显示，华语“衰”引进了方言“衰”的“倒霉、晦气、运气差”义，以及较为宽泛的“坏”义，并在具体的使用（主要用于构词，有时也可以单独使用）中取代了表示后者意义的语素或词，从而成为舍小（语素）取大（语素）的又一典型案例。

3.“水”

马来西亚的邱克威谈及，方言中的“水”比华语的“水”词义宽泛很多，与“饮料”同义，如“凉水”指一种清凉下火的饮料。²³不过，我们所见，此义的“水”通常也只用于构词。这样，作为“饮料”的同义语素，“水”就与原有的一些语素（如“汁、液、浆、汤”等）构成上下位关系，并且经常在具体的构词使用中取代后者。

我们先看邱文提及的“凉水”（以下用例出自东南亚华语媒体语料库），例如：

（82）经营凉水生意已有15年之久的刘女士指出……

按，能够“经营”的“凉水”，应该不是下例中的“凉水”：

（83）中国研制的“自热野战口粮”体积小、营养高、口味好，携带使用十分方便，同时又有高效自加热功能，不论是凉水还是热水，不管是脏水还是净水，人们只要将水倒入食品袋的夹层中，几分钟后就能煮出热米饭、热面条。

以下一例取“凉水档”的形式，更能证明此“凉水”非彼“凉水”：

（84）受骗成为贩蜜者生意中间人，凉水档主付11000令吉空囤240公斤蜜糖。

与“凉水”差不多的还有“冰水”，例如：

（85）他说，他作为国产汽车修理员的收入和妻子靠卖炸香蕉糕和冰水赚来的收入只足够维持5名孩子的生活费。

以下的“冰水”用于构成“冰水档”“冰水摊”和“冰水小贩”：

（86）在大厦左边楼梯处经营冰水档的《雪山冰水摊》东主欧文兴说，当时该处小贩听到巨响。

（87）司机是在美农巴刹街从事冰水小贩，据透露，车上所有人都蒙受轻伤，而他也被玻璃碎片伤到眼部。

以下是一组与“豆”有关的词例：

（88）他披露，旧巴刹尚有8 名小贩申请不到摊位，包括炒果条、炒河粉、豆水、叻沙及鸡饭等小贩。

（89）可是，对方一听Mr Bean卖的是豆花水，马上就摇头拒绝了。

（90）义卖会售卖的美食包括烧肉、烧排骨……椰子水、维他精、豆浆水、百香果果汁、水果和新鲜蔬菜等。

其他用例再如：

（91）一名来自吉隆坡的咖啡画师李欣怡静悄悄坐在一角，聚精会神用手上杯子里的咖啡水作画。

按，此例的下边有“看到这名年轻秀丽的咖啡画师，用咖啡液体画出一幅幅充满怀旧色彩的槟城老房子及她所心仪的乔布斯的画像，拉昔副首长及观众不禁赞叹她的创意和认真”，把例子中的“咖啡水”换成了“咖啡液体”。

（92）只是喝下黄姜水可能效果只有30%，加入黑胡椒粉后可提升至50%。

（93）二街于1997 年正式成为一条名正言顺的“美食街”，当时拥有30 个摊位，著名美食包括爪哇面、粿条汤、叻沙及甘蔗水。

此外，我们所见还有“豆腐水、罗汉果水”等。

以下一例的“水”作为名词使用，表达的应该也是同样的意思：

（94）草药具有消暑解热的功能，平时老师们都会煮水来喝，友族老师也不例外。

四、结 语

以上，我们立足于华语独具特点、十分常见的舍小取大现象，分别从词和语素两个层面，举例说明其中的南方方言因素，或者说是南方方言对该现象的影响。这里所说的“影响”，其实就是指有些舍小取大现象是由方言词或方言语素进入华语促成的，因此，我们也可以把该现象作为一个观察视角或窗口，借以了解方言词或语素进入华语后的“生存”方式，以及造成的华语词汇面貌及其运用状况等方面的改变。

如前所述，“南方方言对华语的影响是巨大的”已经成为共识，人们围绕这一点虽然已经作过不少研究，但是总体而言还远远不够，还应该从更多的角度和方面展开更加全面、深入的研究。

总的来说，华语与方言关系的研究应该而且可以在这样两个方面展开：一是语言事实的挖掘与梳理，二是与语言事实相结合的多角度研究。

就前一方面而言，现在我们所见，多是一些举例性的讨论，而有些研究也还比较粗疏。刘振平谈华语语法的研究现状及存在的问题时就指出：“还有一些研究成果着重对新加坡华语语法特点的描写，而在对形成这些特点的原因分析上多是概括性地指出这些特点是由新加坡复杂的语言环境造成的，既有来自南方方言的影响又有来自英语的影响，而对于哪些特点是受南方方言的影响产生的、哪些特点是受英语的影响产生的，则未加详细分析。”²⁴词汇方面大致也是如此，即真正深入细致、涉及较大范围语言事实的论著极少见到，因此这方面的研究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比如，由舍小取大视角，就可以引出一些新的值得而且应该研究的现象。或许有助于把相关研究由“举例”或“摆事实”，引向“问题”的层面，例如：

其一，就本文讨论的“大词”而言，基本是借华语的词形表示方言的意义。就“大语素”而言，它可能有两种类型：一是直接使用由它构成的方言词，二是用它构成一个方言所无的新词，前者自然是“纯方言词”，而后者则是“华方合璧词”。

其二，仅就以上所举的例子看，“大”“小”二分可能不够精细，如果按“大—较大—小”三分，或许更具合理性，更能反映词汇实际。

其三，由于舍小取大，造成华、方同形异义词。比如前边讨论的“凉水”“冰水”等；再如“幼子”既可以指“年幼的儿子”，也可以指“最小的儿子”。华语同音词的研究似乎还未展开，而以上例子则提供了一些研究线索。

总之，如上所述，邢福义把属于此类现象的以“才”代“再”归结为“华语使用中源方言的潜性影响”，正因其具有“潜而不彰”的特点，所以才更需要引起格外的注意以及极大的关注，并且由此可以抓住和把握更多此前未受重视的语言现象。

就后一方面来说，需要做的工作更多，也更富挑战性。比如，李临定指出，“（新加坡）华语有别于普通话而具有自己的特色，这也是很自然的。华语从英语等外语中吸收了一些外来成分，又从方言中吸收了一些成分，也可以说华语是一种以普通话为基础、有一定融入性的语言”。²⁵这里的“融入性”是一个很好的概念，作为华语的一个重要特点，它有哪些表现？融入的渠道有哪些，方式有哪些？融入后，给华语带来了哪些变化？如果立足于本体语言学、接触语言学，甚至普通语言学等，我们应该从哪些角度和方面来认识、归纳和总结这一现象或特点？当然，要很好地回答上述问题，至关重要的一点，还是要找到更多的融入（这里是指方言融入华语）事实。

再比如，如果从比较宏观的方面来说，邢福义针对源方言对华语的潜性影响，指出从“世界华语”或“华语世界”的视野上研究方言和共同语的关系，观察、发现和考虑哪些问题必须解决，并且认为这是一个值得重视的研究课题。²⁶

总之，我们由舍小取大现象看南方方言对华语词汇的影响，一方面是从华语跟南方方言关系的角度，对该现象本身及其产生原因等进行事实发掘与梳理，另一方面也希望能够以小见大、举一反三，发现更多应该而且值得研究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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