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本文着眼于全球华语的“大融合”，立足于时政词语、日常词语和网络词语，对当下普通话的外向传播状况及其一般表现进行举例说明，以此证明普通话的外向传播与全球华语融合之间具有直接的因果关系。归纳了普通话外向传播的三组互相对应的方式：官 方传播与民间传播、直接传播与间接传播、首次传播与二次传播；指出影响传播数量与质量的三个语言内因素，即词语性质、内容及其形式和构成方式；明确了华语融合包括“以普通话输入为主”和“以普通话输出为主”两个阶段，指出应在加强前一阶段研究的同时，投注更多的资源进行后一阶段的研究。

[关键词] 普通话；华语；华语融合

一 引言

本文所说的“华语融合”，主要是指当今华语圈向普通话圈靠拢，及其由此而产生的趋同化表现。¹

早在十几年前，汤志祥（2009）²就明确指出：“我们迎来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全球华语大发展、大融合、大变化的时代。”时至今日，我们已经清楚地看到，这样一个时代确实已经到来，而上述“大发展”“大变化”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大融合”表现出来的，也正因为如此，周清海（2021）³才认为“汉语的大融合是当前现代汉语和国语/ 华语的现状”。

以往华语本体研究的关注点大都集中在“找差异、明特点”上，即以普通话为参照，寻找各地华语与之不同的“变异”或差异，由此来归纳总结华语特点，并在一定程度上寻求解释。我们认为，这样的研究固然非常重要，并且做得还很不够，还应继续拓展与深化。但从根本上说，这是着眼于“过去”，即“大融合”之前华语面貌的研究，而不是立足于今天，即大融合时代华语现状的研究。所以，我们认为在加强前一方面研究的同时，还应尽快实现重心转移，把更多的资源投注在后一方面的研究上。

周清海（2017）⁴指出，中国与各华语区之间的往来频繁，融合的速度随着交流的频繁而加快，其中以词汇的相互吸收最为显著。笔者认为，这段话里包含了以下两个关键信息：一是中国因素在华语融合中起到关键作用；二是现阶段的融合表现主要在词汇方面。本文即立足于这一认识，以词汇方面的不同具体表现，来证明普通话的外向传播对华语融合的推动、促进，甚至决定作用，进而在这一基础上对几个相关问题进行讨论。

二 普通话外向传播事实例析

本节中，我们主要从时政词语、日常词语和网络词语三个方面，对普通话的外向传播事实进行举例说明和分析。

1．时政词语

所谓时政词语，就是具有强烈的时代性或中国政治色彩的词语。这些词语涉及中国政策法规、时事要闻和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是向外国人介绍中国国情和发展现状的重要媒介（洪萍、汪旭琴，2008）⁵。在当代中国，时政词语数量众多，随着中国国际地位的持续提高，以及国际影响力和话语权的不断增加，其中很多“走出国门”，成为国际词语，同时也成为华人世界的通用或常用词语。

邱质朴（1990）⁶指出，大陆特有的某些词语如“高姿态”“领导班子”“表扬好人好事”等，开始出现在港台地区的书报上。李行健、王铁昆（1996）⁷也举了一些类似的例子，如“全方位、水平、宏观、搞运动”等，这些应该属于时政词语的“早期输出”。刁晏斌（2017）⁸调查了“一国两制”和“希望工程”在台湾“国语”中的使用情况，前者除了很多用于描述或指称本地事物的“自用”外，还产生了“一市两制、一区两制、一县两制、一法两制、一路两制、一本两制”，以及“两国两制、一国两区、一国多制”等仿造形式；后者也早已融入台湾“国语”，大量用于本地的扶贫、助学、帮扶弱势群体等活动，而这些均属于高级阶段的“化用”⁹。

时至今日，“希望工程”在台湾地区依然常用，并且可以“泛用”，这无疑是更高阶段的使用。例如：

（1）教育是创造未来的希望工程，更需要实质民主与多元文化教育来深化公民素养。（《联合报》2022-11-28）

不只在台湾地区，在世界其他地方，也不乏此语的用例，如：

（2）他（按指马来西亚马六甲培风中学董事长史进福）说，教育工作是人类希望工程，是一项神圣的使命。（马来西亚《中国报》2019-11-15）

（3）纽约市移民局、人权局、纽约市警、华策会、纽约希望工程等组织，以及纽约长老会下城医院、白天使医疗中心、阿兹海默症关爱服务机构、永康药房等医疗机构和商家也将参与活动。（美国中文网，2021-11-11）

（4）自希望工程联盟去年12 月成立家佣关怀联盟以来，已有超过5000 名在新加坡工作的外籍女佣，从联盟举办的休闲活动、心理健康工作坊，以及技能培训课程等一系列活动中获益。（新加坡《联合早报》2022-12-12）

以“一带一路”为例，来观察普通话的外向传播与华语融合现象。我们在“读秀”搜索引擎的报纸子库（包含全国除台湾以外的所有省、市、自治区及特别行政区的近千种报纸）中进行检索，最早一例见于2012 年12 月30 日，此后用例数迅速增加，2014 年共有1968 例，而 2015 年则达到 20716 例。我们在新加坡《联合早报》中进行检索，该报的第一个用例出自 2015 年，即：

（5）中国总理李克强在 3 月“两会”发布的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及“一带一路”（丝绸之路经济带和 21 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构想、设立中国上海自由贸易试验区等，有助于中国持续推进开放，扩大发展的新空间；而今年工作重点之一是抓紧规划建设“一带一路”。（新加坡《联合早报》2015-04-07）

时至今日，“一带一路”早已成为一个世界性的时政概念，大量出现在世界各地的华文媒体中。截至 2022 年 12 月初，我们在台湾“联合新闻网”共搜寻到5754 次相关数据；新加坡《联合早报》也有约2900 条用例；在欧洲，仅德国的《华商报》就使用了210 次。以下再举几个西方国家华文媒体的用例：

（6）澳大利亚近日撕毁维多利亚州政府同中国签署的“一带一路”合作协议。澳大利亚前总理陆克文在推特发文讽刺澳大利亚总理莫里森，称其 2018 年还曾欢迎维多利亚州与中方签署的“一带一路”合作谅解备忘录，现在却出尔反尔。（澳大利亚《悉尼邮报》2021-04-23）

（7）这些借款活动是中国政府“一带一路”（Belt and Road Initiative）倡议的一部分。（美国《华尔街日报》2022-12-12）

以上是一般性使用，而以下则是用于构成一个新的指称形式，属于比较高级阶段的使用。

（8）《东盟传媒》CEO 韩宗渭说，《东盟传媒》认同“一带一路资讯带”的理念。（德国《华商报》2018-01-30）

（9）“一带一路消除白内障致盲行动”想帮助柬埔寨磅湛省内约 8000 名白内障致盲患者，希望在约两年内在该地全面消除白内障致盲，帮助当地民众脱盲并且脱贫，属“一带一路”民心相通项目。（加拿大《星岛日报（温哥华）》2019-02-21）

以下再以“获得感”一词为例进行讨论。作为时政词语的“获得感”，来源于习近平总书记 2015 年 2 月 27 日在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领导小组第十次会议上的讲话，指人民群众共享改革成果的幸福感。2015 年12 月，《咬文嚼字》杂志发布2015 年度“十大流行语”，“获得感”位列第一；而在 2016 年5 月31 日教育部、国家语委在京发布《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2016）》中，此词也入选上年度的十大新词。以下是《人民日报》2015 年2 月28 日对上述会议的报道，也是“获得感”的第一个用例：

（10）……把改革方案的含金量充分展示出来，让人民群众有更多获得感。（《人民日报》2015-02-28）

从此以后，该词不但在中国流行，很快也传播到国外，比如以下是新加坡《联合早报》的最早用例：

（11）全国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实际增长 7.4%，而物价保持温和上涨，消费者价格指数仅增长1.4%，中国人的“获得感”更足。（新加坡《联合早报》2016-02-16）

如果说，例（11）基本属于对“别人的词”的“借用”的话，那么下面这些例子则是比较典型的“自用”，即已经是作为一个“自己的词”使用了。

（12）最近美国从金融危机的泥潭里挣脱出来，经济复苏势头强劲，美联储加息靴子落地后，美元坚挺，失业率下降，民主党执政功不可没，也让广大选民有了获得感。（新加坡《联合早报》2016-07-27）

（13）他回忆说：“（在中国）工作越做越有成果，也许没有一个国家比在这里更有趣了吧。当还沉浸在这一获得感中的时候，转眼在中国已度过了18 个岁月。”（日本日经中文网，2016-09-19）

（14）英国侨报副总编艾娟表示赞同。她说，“一带一路”倡议提出以来，国际响应愈发广泛，沿线国获得感愈发强烈。（菲律宾《商报》2019-04-28）

（15）李文彬主席表示闽南公会将不断地努力营造敬老为善，爱老为美的社会风尚，持续关注、关爱老年群体，切实增强老年人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印尼《国际日报》2022-09-12）

目前，越来越多的时政词语“走向世界”。《人民日报》梳理了党的十八大以来的 100个新名词（刊于该报 2017 年 7 月 7日），其中就有相当一部分已经远播海外，如“中国梦、美丽中国、命运共同体、互联网+、精准扶贫、中国制造2025”等。

2．日常词语

一般而言，日常生活所用词语在词汇总量中占相当大的比例，因而外向传播的情况更为普遍、表现更为突出。邵敬敏、刘杰（2008）¹⁰讨论了“手机”以及“互联网”的崛起及其在北京、上海、香港、台北和新加坡跟其他同义词的竞争、最后胜出的过程及原因，给出了一个普通话日常词语外向传播、最终实现“统一”的很好例证。苏金智（2014）¹¹指出，台湾《重编 国语辞典 修订本》收大陆词语 630 个，附录中收入大陆与台湾同义或近义有差别的词语334 个，如“病退、病休、批条、普通话、泼脏水、掰了、白班、白条、牵线搭桥、光荣榜”等。游汝杰（2021）¹²指出，海内外汉语有互相融合的倾向，比如“blog”的对译形式，大陆历年来只用“博客”一词，而台湾常用译名是“部落格”，但从 2005 年起，“博客”就已成为台湾的次常用词，也成为香港地区和新加坡的最常用词。类似的还有“电邮、短信、给力、达人、山寨、超女”等，都从大陆扩散到海外各华人地区。另外，游文还介绍了一项在上海、香港、台北和美国东部对 30 多组外来词使用情况的调查，结果显示中国大陆的外来词形式在美国东部具有更强势的地位，在美国东部和中国大陆都是最常用的外来词有“停车（park）、光盘、迪斯科、摩托车、胶卷、奔驰（Benz）、服务器、黑客、博客、快递、高尔夫、网络电话、短信、优盘”。游文由此得出的结论是：“与改革开放初期比较，当代华语新词原创地有北移的趋势”。这里的“北移”指的是从台港澳地区的“国语”圈移至普通话圈。

再以“忽悠”一词为例，对普通话日常生活词语的外向传播与华语融合作进一步的举例说明。

《现代汉语词典》第 1 版就收录了“忽悠”，只列“< 口 > 晃动”一个义项，2012 年第 6版增加了第二个义项“用谎话哄骗”。《全球华语大词典》也收此词，标为“< 口 >”，释义与《现代汉语词典》第 1 版基本相同，义项二为“吹牛；编瞎话使人上当”，并特别指明“用于大陆等地”。

关于此词义项二的使用情况及来源，新加坡《联合早报》2009年4月15日刊登《当心！别被忽悠了》一文加以介绍，文中这样写道：“‘忽悠’一词由中国人发明，在不同地域、不同时期、不同地点和不同情景下，含义各不相同，基本上是朋友间笑闹，商场职场欺诈的常用语，还掺入一些调侃玩笑的语气。”最后，文章还指出，这个词真正在中国大陆流行开来是因为赵本山在2001 年春晚表演的小品《卖拐》。“忽悠”一词 2003 年以后使用日渐增多，几乎都为上述第二个义项，新加坡《联合早报》则在2005 年就开始使用此词并延续使用，例如：

（16）连日来，媒体和网络上对经济学家的批评声音不绝。《当初力挺顾雏军的经济学家今何在？》《多少经济学家失语科龙》《顾雏军的‘落马’和经济学家的“忽悠”（编按：俗语，指行骗）》…… 这类义愤填膺的标题，频频见于报章。（新加坡《联合早报》2005-08-09）

（17）一些号称高大上的日本餐馆，也敲锣打鼓地高调推出代表木、火、土、金、水五种颜色的“五目寿司”，把食客们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新加坡《联合早报》2016-07-13）

如果说以上二例分别属于“借用”和“自用”的话，那么该报的以下一例则属“化用”：

（18）他在 1985 年担任工党传播主任后，一手策划替工党改头换面，辅助布莱尔在1997 年选举大败保守党，是英国第一批被冠以“忽悠大师”（spin doctor）头衔的政坛明星。（新加坡《联合早报》2008-10-12）

例（18）中由“忽悠”构成一个新词语“忽悠大师”，并且括注了英语对应形式。《牛津词典》将“spin doctor”释为“（政治人物、组织等的）舆论导向专家”，似乎远不如“忽悠大师”形象生动。

新加坡以外，在亚洲特别是东南亚国家的华文媒体上，也能见到此词。例如：

（19）从去年 8 月起经过 3 次美北会谈达成的 2.29 协议仅时隔两周就成了一纸空文，于是有人提出美国再次被“忽悠”了。（韩国《朝鲜日报》2012-03-19）

（20）花近千万日元在哈佛大学读一个 MBA，但不等于你就拿到了通往成功的通行证。因为日本经济与社会已非常成熟，不会轻易被几个“海归”忽悠的。（日本日经中文网，2013-01-28）

（21）那些装腔作势的工于“算术”“算计”忽悠和陷害别人的人，都是愚蠢浅薄自私或阴险野蛮的人。（菲律宾《商报》2017-09-26）

（22）这种交易根本没有佛教意义，只是利用佛教来做生意、赚钱，通过种种手段来吸引中国游客花钱，有时不惜捏造出佛牌显灵显威的故事忽悠中国游客。（泰国《星暹日报》2018-04-20）

（23）在日常生活中，我们要时时谨防忽悠，处处小心陷阱，骗子自有千条妙计，我只有一定之规，那就是牢记“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印尼《千岛日报》2020-08-02）

亚洲以外，在欧美等国的华文媒体中，“忽悠”的用例也时能见到，例如：

（24）还有现在这个8 亿元罚款，到底是怎么查出来的数字？有没有又在忽悠百姓的眼睛？（德国《华商报》2018-10-22）

（25）纽约市华人又被耍了？这次是被主流媒体忽悠了（美国中文网，2020-01-31）

（26）市政花居民的钱忽悠居民，这笔账一定要算。（澳大利亚《澳洲新报》2021-09-08）

（27）不以低价博眼球不蹭流量不忽悠只卖市场良心价！（巴西华人网，2022-04-06）

（28）相比于追逐参数、忽悠用户的行为，计算摄影将手机厂商引向了正确的道路。（加拿大华侨网，2022-04-22）

时至今日，我们确实已经看到，有越来越多的普通话日常词语远播海外。再如，台湾新媒体“读 +”根据以台湾大学生为主要使用群体的论坛 Dcard（狄卡）近 8 年的数据，列出持续使用的大陆流行用语，其中前 15 个使用频率最高的分别是“闺蜜、立马、特好 / 特别好、网红、颜值、小姐姐、在线、奇葩、信息、好评、套路、老司机、学霸、佛系、视频”¹³。这些词语不仅在台湾地区常用，也正在成为全球华语的通用、常用词语。

3．网络词语

网络词语在网民之间的相互适用性很高，传播速度也很快（苏金智，2014）¹¹。这一特点在“互联网全球华语”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和突出，借助网络，很多产生于普通话圈的网络新词语得以在很短、甚至极短的时间内广泛传播，从而成为华人世界的网络共用词语。

刁晏斌（2018）¹⁴讨论“国语 / 华语圈向普通话圈靠拢”，其中一个具体事例，是 2006 年十大流行语“洪荒之力”和“蓝瘦香菇”在台湾地区以及其他华语社区的使用情况，二者均流传甚广，几乎成为全网的流行语。袁伟、杨锎翔（2019）¹⁵在对两岸流行语的互动传播情况进行研究时发现，越来越多的网络流行语从中国大陆传入台湾地区，并受到台湾地区网民的广泛使用，特别是近两年来台湾地区年度十大网络流行语中近半数来自大陆。刁晏斌、刘燕婧（2022）¹⁶以 2021 年度中国媒体十大新词语和十大网络用语为对象，调查其在 11 个国家和地区华文媒体的使用情况，结果显示，后者的平均使用率达到83% 以上。

我们再以近期比较流行的一个网络新词“润”为例来说明。“润”是英语动词“run”的“音译”形式，基本意思同于“跑”，大概产生于 2021 年底前后，很快成为网络流行词，其具体组合形式如“润到外企、润去国外、开润”等，此外还有不少其他用法，例如：

（29）随着这个词（按指“润”）的大火，甚至衍生出了“当润则润”“润了后悔一时，不润后悔一辈子”的润学理论。（网易号，2022-05-26）¹⁷

此词很快就引起国外华文媒体的关注，以下一例大致反映了这一点：

（30）“润”成为网络流行语，在微博等社媒上，经常可以看到“润了”“快点润”的说法。“润”的拼音是“run”，相当于英语“跑”的意思。“先润了”就是“先跑了”的说法。《联合早报》在4 月22 日“下午察”也关注了这个网络流行语，指出“润了”也有“跑去更好的地方”这一深层含义。（马来西亚e 南洋，2022-04-26）

在东南亚华文媒体中，很快也出现了这个词“自用”的例子，例如：

（31）薛之白：你要“润”去哪里？（新加坡《联合早报》2022-05-01）

（32）真是末世了吗？堂堂一国总统竟被迫“润”新加坡。（新加坡眼2022-07-16）

（33）要润了吗？（马来西亚《华侨日报》2022-12-09）

同样的用例也出现在其他地区的华文媒体上，例如：

（34）为何要“润”？（澳大利亚SBS 中文网，2022-11-30）

（35）为什么潘石屹润得顺利?（洛杉矶《中文报》2022-12-02）

例（35）是一篇署名“你报哥”，标为“原创”的文章中的一个小标题，全文的标题是《彻底跑了 ! 潘石屹夫妇资产清仓，资产配置美国的“策略”!》，其所使用的“跑”与小标题的“润”形成对比。

很多新词语往往都是首先在网络中产生和使用，然后从虚拟世界向现实世界延伸，以下再举一个这样的网络词语“即时性”外向传播的例子：

（36）她受访指出，家中的“毛细系统”一直漏水，结果就变成了现在的模样。（马来西亚《东方日报》2022-12-14）

例（36）出自题为《1269 万高级豪宅天花板塌下　女屋主傻眼大动肝火》的报道，文头标有“（北京 13 日讯）”，以及“发布于 2022 年 12 月 13 日 18 时 31 分 • 最后更新 14 小时前 • 整理：陈燕豪”字样。查国内网络媒体，对上述新闻也多有报道，我们所见最早的出处是新黄河客户端，发布时间是 2022 年 12 月 13 日 15 时 41 分 08 秒，与上例相对应的原文如下：

（37）女子表示，家中的毛细系统一直漏水，漏着漏着就变成了现在这样。（新黄河，2022-12-13）

此例下文另有小标题“豪宅才有的毛细系统是什么？”，对文中出现的“毛细系统”作了简要介绍；而在文后的留言中，不少网友表示是第一次看到“毛细系统”这一指称形式（笔者自己也是如此）。我们以“毛细系统”为关键词“百度一下”，所得结果除了上述新闻外，均为“毛细管网、毛细管网系统、毛细管网空调系统、毛细管辐射系统、毛细管网辐射系统、毛细管空调系统、毛细管网空调冷暖系统、毛细血管生态系统”等。以上事实说明，“毛细系统”是由该报纸首次在公开报道中使用。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它从产生到登陆马来西亚，如果精确到“分”的话，那么仅用时2 小时50 分钟¹⁸。

三 对普通话外向传播问题的几点思考

基于对以上事实的梳理，关于当今普通话的外向传播，我们的初步认识是：

第一，受互联网发展影响，普通话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全球华语圈广泛进行；

第二，涉及词语类型众多，近乎“全方位”的概念¹⁹；

第三，已经成为全球华语化异为同、由差异走向融合的最重要造成因素和推动力量。

以下，我们再从不同的角度谈我们对相关问题的思考，以及由此所得的几点认识。

1．普通话外向传播的方式

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我们提出三组相互对应的概念来加以说明。

其一，官方传播与民间传播。就目前所见到的情况而言，大量时政词语是经由官方渠道外向传播，比如“一带一路”，已经成为当代中国乃至世界的关键词之一。据当代中国与世界研究院“中国关键词权威解读”（http://keywords.china.org.cn/2017-04/19/content_40650590.html）介绍，2013 年 9 月和 10 月，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出访中亚和东南亚时，分别提出了与相关国家共同建设“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 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倡议，二者后来合并称为“一带一路”，该词随着中国政府和民间的广泛宣传和大力推动、世界众多国家的积极参与，以及大量相关协议的签署，而广为人知，成为官方传播的一个成功案例。

与官方传播形成互补，涉及范围更广、数量更多的是民间传播，其最为重要的媒介是互联网。《台海杂志》2022 年 10 月 24 日刊登署名司雯的《大陆社交媒体走红台湾》一文，谈到台湾媒体公布调查数据显示，小红书、抖音、B 站等大陆商业化社交软件受到台湾年轻一代喜爱，在岛内多个平台下载量高企，“不少台湾年轻人不但迷上了大陆社交平台，还‘入乡随俗’地在上面频繁使用简体字，平时说话多有大陆常用语”。以上事实说明，借助一些国内社交平台，简化字及一般社会交际用语畅通无阻地直达台湾，其影响无可估量，这无疑就是最直接的民间传播。

除网络外，民间传播还有其他渠道和形式，以下两例很能说明这一点：

（38）我和班长开玩笑说，估计咱们回国的时候Birgitt 会去杜塞机场送我们吧，到时候直接忽悠她一起去中国吧。（德国《华商报》2018-08-22）

（39）《觉醒》真正重返历史青春，尤其陈独秀、陈延年、陈乔年三人的父子关系，展现了崭新的伦理和政治关系，他们的冲突与和解伴随整个剧集，亲情构成最初的恩怨交织，但理念才是更高级别的相爱相杀，陈独秀和延年乔年的辩论，呈现了一代人的风骨和格局。（新加坡《联合早报》2021-06-17）

以上二例虽在国外媒体刊出，却均出自普通话圈作者之手。例（38）文章的作者“山西第 14 批赴德研修生 史斌斌”给德国华语圈贡献了一个新的用例。例（39）出自题为《再觉醒》的文章，作者毛尖，是中国作家、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教授，长年在新加坡及台湾地区的报纸开设专栏，本例即是《联合早报》的专栏文章。所以，句中作为2021 年中国十大网络用语之首的“觉醒年代”的简省形式《觉醒》，并非新加坡华语用户的“化用”，而是中国普通话用户的直接输出。

其二，直接传播与间接传播。关于这两个概念所对应的语言传播实际，我们概括为“一源多途”，即同一词语可以有多个不同的传播渠道和来源。从普通话圈直接进入的，就是“直接传播”；经由普通话圈以外的其他华语区辗转进入的，即为“间接传播”。下面以 2021年度十大网络用语之一的“元宇宙”为例进行说明。刘建明（2022）²⁰指出，Metaverse 的译名“元宇宙”出自普通话圈，最早见于2021 年3 月13 日腾讯网发表的《这家中国公司吃到了“元宇宙”红利：语音社交有多少潜力尚未挖掘？》一文。所以各地华语中所见用例，应当都是普通话直接或间接传播的结果。我们于 2022 年 12 月 17 日调查菲律宾《商报》，包含“元宇宙”的文章共25篇，前三篇的稿件来源均标为中国新闻网，第四篇则标明来源为该报，以下是各自的第一个用例：

（40）Facebook 更名为Meta: 从社交媒体转型为“元宇宙”公司（菲律宾《商报》2021-10-29）

（41）由于各项日常生活需求在疫情下变得越来越信赖网路，导致“宅经济”加速发展的同时，催化了“元宇宙”的诞生。（菲律宾《商报》2022-02-10）

我们逐一调查其他所有文章，除另有3 篇也来自该报外，其余均来自中国大陆媒体。据此，我们认为“元宇宙”属由普通话到菲律宾华语的直接传播。我们同日还调查了印尼的《国际日报》，情况有所不同，以下是其最早的三个例子及文末所列的新闻来源：

（42）而今年在美股市场上被爆炒的新能源汽车、比特币、元宇宙等概念，巴菲特是一家企业都不碰，从短期来看，这无疑也影响到了巴菲特的投资业绩。（2021-11-09，来源：香港01）

（43）OPPO 又有新品发布，元宇宙能带动这个 AR 核心技术起飞吗？（2021-12-16，来源：《华尔街日报》）

（44）2021 年是元宇宙的元年，虽然目前还没有出现与元宇宙相关的独角兽，但可以期待这种改变游戏规则的技术在未来会产生许多独角兽。（2021-12-21，来源：《时代周报》）²¹

以上来源信息显示，在印尼华语中，“元宇宙”是比较典型的“一源多途”现象。

其三，首次传播与二次传播。如果着眼于不同的时间点，普通话词语的意义和用法在使用中会不断产生新的发展变化，在不同的时间点上外向传播的同一词语的意义和用法可能就会有差别。下面以“闺蜜”一词为例进行说明。“闺密 / 蜜”大致是产生于本世纪初的一个新词，后来比较常用，《现代汉语词典》从2012 年第6 版开始收录。以下是我们在“读秀”报纸库中检索到的第一个用例：

（45）跟闺蜜们相处实在是一种崭新的情人关系，它的好处，是可以同时跟数人保持同样密切的感情和生活联系，而无在男女上出轨所带来的心理负罪感。（《中国青年报》2005-10-31）

后来，在较高频率的使用中，“闺”的义素有时会有一定程度的脱落，即不限于女性，由此该词也可以用于男女之间，以下一例就是如此：

（46）姜文吃周韵醋：她与房祖名是闺蜜。（《信息时报》2007-09-12）

也正因为如此，后来又产生“男闺蜜”一词，大约在2010 年以后开始比较常见，例如：

（47）现如今，却有不少女性、尤其是未婚女白领们，喊出了“没有男闺蜜，你就过时了”的口号，推翻了闺蜜只能是女孩专利的陈旧观念。（《当代生活报》2010-05-04）

我们对新加坡《联合早报》进行了全面调查，以下是其第一个用例，可以认定为首次传播的结果。

（48）张爱玲的性格大抵如此，如果没有炎樱这样无话不谈的闺密相伴，宁可席德进这样的“哑巴”随行。（新加坡《联合早报》2008-07-08）

“闺蜜”在使用传播中性别义素逐渐脱落，2016 年《联合早报》中首次出现了“男闺蜜”一词，我们趋向于认为是二次传播的结果。

（49）放眼大中华地区，外界所熟知的领导人闺蜜，台湾就有两位。……另一位是马英九的“男闺蜜”金溥聪。（新加坡《联合早报》2016-11-07）

此例属总分结构，在分说中用到“男闺蜜”，所以总说中的“闺蜜”自然就不是专指女性的了。

2．影响传播数量与“质量”的几个语言因素

我们的调查结果显示，各华语区对来自普通话的词语的使用情况有较为明显的不平衡性，具体表现为既包括有无及使用量的多少、不同华语区之间的差异、使用层级（借用、自用、化用）的差异等。造成上述这些差异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词语本身，词语本身的影响因素大致可以概括为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词语的性质。在这方面，主要有以下几个限制因素：一是专有名词的限制，如“七一勋章、保障性租赁住房、祝融号、德尔塔、觉醒年代”，这样的名词专指性极强，与普通话圈的社会生活联系非常紧密，这无疑会限制其在更大范围内的更多使用，所以通常仅见于借用，并且使用率普遍极低。二是专业词语的限制，如“双碳、双减、跨周期调节、减污降碳、元宇宙”，它们的使用范围本来就比较狭窄，虽然可以通过变更主体或对象等而实现自用，但是总体而言也以借用为主，并且使用频率一般也都不高。三是“特色”太过鲜明，比如带有很强的社会政治色彩，如“强国有我”在各地均只有借用的例子，且普遍都极少。

第二，词语的意义。其实前文谈词语的性质时已经涉及意义，比如专有名词和专业词语，往往就因为意义具有专指性、领域比较狭窄，所以限制了它们在更大范围的使用。比如“破防”，原指在游戏中装备、技能被破坏而失去保护作用，丧失防御能力²²。到2021 年，此词开始用于新冠疫情报道，指疫情失控，以下是读秀报纸中的第一个用例：

（50）印尼疫情“破防”：似印度场景再现――“德尔塔”变异毒株在东南亚加速扩散，印尼已出现医疗挤兑（《第一财经日报》2021-07-06）

各华语区也主要是在这一意义上使用该词，例如：

（51）以色列冠病疫情事务专员阿什指出，以色列“破防”的问题出在隔离检疫实施不严格（马来西亚 e 南洋，2021-06-29）

（52）人们不禁要问：为何机场又“破防”？（美国中文网，2022-07-24）

因近几年该词主要用来表示疫情失控，所以其在各华语区的使用领域也受到限制。

第三，词语的形式及构成方式。在这方面，比较典型的是那些“纯”网络词语，比如“YYDS”为汉语拼音缩写形式，即使对于普通话用户来说，其陌生化程度也比较高，而对于很多并不使用汉语拼音的华语区用户来说，自然更是如此，所以传播难度较大。另外，像与一般构词规则相去甚远的“绝绝子”，基本也是如此。

除上述词语本身因素的制约外，普通话外向传播可能还有一个方面的重要影响因素，这就是不同华语区自身的发展状态及其与普通话的亲疏关系²³。比如“欧洲华语区”的西班牙和“南美华语区”阿根廷的华文媒体中，2021 年度中国媒体十大新词语和十大网络用语总体的使用度就都低于其他地区。不过，这个问题比较重大，需要结合更多的语言事实进行专门研究，本文不作进一步展开。

3．普通话的外向传播与华语融合及其研究

这个问题在很大程度上回归本文标题所揭示的文章主旨：普通话的外向传播与全球华语融合之间具有直接的因果关系。周清海（2015）²⁴认为，中国改革开放之后到现在，是现代汉语的融合阶段。以上划分也完全可以用之于全球华语。纵观融合现象的历时发展，还可以分为以普通话输入为主和输出为主两个阶段，现在无疑处于后一阶段。

学界对上述两个下位阶段的划分是有一定共识的，对此我们曾经作过比较全面的梳理（刁晏斌， 2023）²⁵。周清海（2017）⁴指出：“改革开放之后，中国大陆和华语区之间的交往频繁，在你来我往之中，现代汉语和华语的相互吸收与融合，就是不可避免的。……随着交往的频繁，以及中国国力和经济的发展，传媒影响力的扩大，现代汉语的输入局面正在逐渐转为向华语输出。”马来西亚当地学者潘碧丝（2007）²⁶把当地华语发展过程划分为四个阶段，最后阶段是 1982 年至今“向普通话趋同时期”，也从非普通话角度证明了后一阶段存在的真实性。不过，与一般语言史上的阶段划分不太一样，上述两个下位阶段并非严格的前后相接，即进入后一阶段就意味着前一阶段的结束，实际上二者在一定程度上是同时进行的，只是有主次之分、多少之别。所以，比较准确的表述应为“以普通话输入为主的阶段”和“以普通话输出为主的阶段”。

对于华语本体研究而言，“差异”与“融合”是两大关键词，因此我们才提出并强调应贯穿始终的两翼模式（刁晏斌, 2012）²⁷。然而，以往学界对本应作为华语本体研究“半壁江山”的融合现象却认识不够、投入不足，讨论得也很少（刁晏斌, 2019）²⁸，特别是对普通话的输出现象关注的尤其缺乏，所以整体研究基础薄弱，亟待加强。希望本文的初步尝试，有利于今后更多更广、更深更细的研究。我们的基本认识是，华语融合的第一阶段（以普通话输入为主的阶段）研究还需要大量“补课”，以弥补以往研究的不足；此外，还应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从事第二阶段（以普通话输出为主的阶段）事实的调查梳理和解释说明，以便更好地了解华语当下的实时状况及其进一步的发展方向和路径。

郭熙(2004)²⁹指出：“汉语已经是世界性的语言，不再为中国所独有。汉语的发展也不再是中国内部的事情，全世界的华人都在为汉语的发展作出贡献³⁰。”我们的调查结果在很大程度上证明了这一点：全世界的华人都在为自己的共同语即华语的发展作出贡献。作为华语研究者，我们应该充分珍视这一点，花大气力去研究，充分发掘其中所包含的无比丰富的全球华语事实与全球华语研究的理论内涵。

就使用情况调查而言，本文的调查仅仅是初步的、举例性的，这样的调查可以而且应该在更大的范围内更大规模地展开，对当今全球华语融合的事实及其表现形成比较完整的了解和认识。就理论建设而言，可以由此开启一系列新的探索：比如华语的分布、使用者及华文媒体的情况复杂多样，并且还处在不断的变化之中³¹，需要进行更加细致的梳理和更多思考，从而形成完整、系统的理性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