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峡两岸趋向动词的用法差异及相关问题

摘　要： 海峡两岸趋向动词在用法上有非常明显的区别，这一点无论在单纯趋向动词还是复合趋向动词都有比较充分的表现，就台湾“国语”一方来说，上述差异的形成原因主要是因袭传统用法、受方言影响以及为了保持“庄雅”的语体风格。由此来看两岸语法差异的研究，以及全球华语的研究，会带来很多有益的启示。

关键词： 海峡两岸；普通话；台湾“国语”；趋向动词

趋向动词是汉语动词中非常有特色的一个封闭小类，也是非常有两岸对比研究内涵的一类词，可以作为观察两岸民族共同语及其使用情况的一个窗口，来进行全面细致的探究。

按一般的知识，趋向动词可以分为单纯类和复合类，前者包括主观类（只有“来”与“去”）和客观类（主要有“上、下、进、出、回、过、起”），而后者则是前两者的结合，主要有“上来／去、下来／去、进来／去、出来／去、回来／去、过来／去、起来／去”等。总体而言，趋向动词的用法有二：一是独立使用，此时基本等同于一般动词；二是附着使用，即作为趋向补语，附着于其他谓词后边。在附着使用时，复合类趋向动词的用法又有两种，一种是合用，即作为一个整体的词使用；另一种是分用，即在两个构成成分之间插入宾语。

在以上几种类型的几种用法中，海峡两岸都有一定的差异，值得探究与分析；而各种差异的形成也有一定的内外原因，也非常值得总结。另外，由趋向动词差异的研究，还引发了我们关于两岸语言（主要是语法）对比及相关研究的一些思考。

一、单纯趋向动词的差异

两岸单纯趋向动词用法的差异主要表现在作为趋向补语附着使用时，并且主要集中在几个词，以下分别讨论。

（一）“来”与“去”

作为主观趋向动词，“来”与“去”在两岸的使用频率都非常高，两地的主要差异是台湾“国语”中，这两个词在做趋向补语时后边可以出现处所宾语，而在大陆普通话中通常避免这样使用。比如以下一例（本文台湾用例如非特别说明，均出自《自立晚报》，为省篇幅，只注时间，不标出处）：

（1）为什么美日的五金废料处理技术比台湾高，仍将五金废料运来台湾？（2015．5．17）

同样的意思，普通话一般要用“仍将五金废料运到台湾来”。

台湾“来”“去”这一用法最普遍的组合形式是与客观单纯趋向动词“进、回、上”等构成复合趋向动词时（见后），但是在和其他一些位移动词组合使用时，经常也有类似的表现。我们以与这两个趋向动词有较多组合用例的“跑、拿、送、搬”等四个动词为例，结果都检索到相关用例，如：

（2）（圆轴蟹）集体在草地区挖洞栖息，打破专家眼镜，让许多螃蟹专家大感惊喜，特地在晚上跑来大鹏湾的小潟湖进行夜间观察。（2015．1．5）

（3）许多餐旅学校培养出的人才，都楚材晋用，跑去新加坡、澳门，甚至许多高阶主管都到大陆去了。（2014．7．23）

（4）将以前的“中华民国宪法”拿来台湾用，等于拿大人的衣服给小孩穿。（2015．3．28）

（5）没想到他将这些价值两万二千元的刮刮乐拿去银行兑换时才发现原来所有的刮刮乐都是变造过的。（2015．3．10）

（6）有谁敢这样检验？来 PK啊！把你的产品送来台湾！（2013．12．10）

（7）有些长辈年迈以后会逐渐失能、失智，以往针对这种情形只能把长辈留在家中或送去赡养中心。（2014．10．28）

（8）让南屯居民过的舒服愉快，更多人搬来南屯。（2013．2．4）

（9）谢长廷认为，他现在搬去花莲较不自然。（2015．2．26）

（二）“回”

很多趋向动词往往有引申用法，即可以表示抽象的方向等，而单纯趋向动词“回”的两岸差异，主要就表现在这一方面。

陆俭明曾经指出，新加坡华语里有一种特殊的表示引申意义的述补结构“V 回”，例如“天冷，快些演好，穿回大衣”中的“穿回大衣”，是说“穿上你刚才脱下的那件大衣”¹；黄立诗也报道了马来西亚华语中趋向动词“回”的同样用法，如“我终于可以吃回肉啦！”大致意思是说话人之前是喜欢吃肉的，后来因为某些原因而停止吃肉，现在采用“回”来表示回复吃肉的行为²。

台湾“国语”中，趋向动词“回”一定程度上也存在这样的用法，比如陆文所举的“穿回”，我们也在台湾报纸上见到用例：

（10）我请她再帮我穿回支架，继续练习她所谓一点都没有进步的“跳”！（2004．8．9）

按，此例上文有“到了复健室，穿上支架开始练习跳，看护又开口了：‘你跳得很烂你知道吗？’”受此话影响，“我悠悠地说着：‘请帮我脱掉支架，我不跳了，我想回家！’”这时，作者接到了她爸爸的电话，爸爸让她“穿上支架继续练习”，并讲了很多道理，由此才有了此例的“帮我穿回支架”。在本文中，“穿上支架”和“穿回支架”表达的基本意思相同，不同之处则在于后者表示的是“脱下再穿上”义。

另一个“穿回”的例子是：

（11）为了安抚唐男紧张气氛，警察请其坐在人行道上将袜子穿回。（2015．4．9）

其他“V回”组合形式的用例再如：

（12）县长曹启鸿特别以“从心得回一条溪流—小区居民共同参与万年溪守护”为题，专题演讲，透过投影片呈现万年溪的过往身影、污染原因及整治历程。（2012．9．13）

（13）江宜桦应该为九月政争中，毁坏宪法分际的行为请辞负责，或许江老师可以考虑回校园教书，做回他比较擅长的事。（2013．9．14）

（14）可以把年纪很大的人修回年轻一点，本来七十几岁修成五十几岁。（2015．6．23）

（15）预计12月跟新增的苗栗、云林、彰化、三站一起启用同时降低回原先票价。（2015．7．27）

（16）我们没有历史课纲、没有历史课本，但我们有一代代的传承，传承文化，接回断链的历史。（2015．8．11）

（三）“到”

台湾“国语”中，趋向动词“到”的用法比大陆复杂，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在表示“达于某一点、到达、达到”（见《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下同）义时，可以取“述＋宾对象＋到＋宾处所”形式，而同样的意思普通话中一般要把对象宾语移到别处，直接采用“述＋到＋宾”格式。例如：

（17）利用空勤总队的直升机空投民生物资到乌来灾区。（2015．8．11）

按，同样的意思，普通话一般要用“把民生物资空投到乌来灾区”。再如：

（18）患者和他的妹妹都非常感谢江雪萍，出院后特别送鲜花到社会服务室，表示谢意。（联合报2003．4．29）

（19）由台湾行动支付APP通知客户下载行动金融卡到手机中，下载完成后，手机就立刻兼具金融卡的功能。（2015．8．3）

有时“到”后的宾语可以指所达到的标准或数额等，也可以看作一种抽象的处所宾语。例如：

（20）决定提高悬赏缉凶的破案奖金到新台币二千万元。

（21）知名科技网站 Tech Crunch传出，手机代工厂鸿海集团旗下富士康将提高苹果 3G iPhone 产能到每周80万支。（经济日报2008．8．6）

其二，表示比较虚化的“达于某一点、到达、达到”义，大致意为“达到（某种程度）”。陆俭明谈到，新加坡华语中，“到”有时可用于联结带状态补语的述补结构，与普通话中的“得”相当，所举的例子有“我做人都做到厌了”“你今天玩到好高兴呀”等¹。

台湾“国语”中，类似用法比较常见，例如：

（22）谈到纸钱被当垃圾，甚至愤怒、难过到掉下泪来。（2015．8．7）

（23）这一切得来不易，原来在许玮宁甜美外貌下，隐藏着拼命三娘的冲劲，靠着满到爆炸的档期来磨炼自己。（中国时报2015．3．9）

但是，这样能直接把“到”换成“得”的用例似乎并不多见，比较多见的，是以下这样的句子：

（24）他很少会对对方有兴趣到询问她们的家人。（出处、日期失记）

（25）打破传统 OTP 动态密码模式，让客户操作便利到融入生活习惯，感觉几乎忘了存在，却仍受到“随行保镖”强大的保护。（2015．8．5）

（26）买毒方便到连上课时间都可以下单，这种遥控贩毒，实在有够离谱！（中国时报 2011．1．28）

属于此类的，还有一个凝固性比较强的“令到”。这一形式在“港式中文”里也经常出现，田小琳、马毛朋认为，这个“令到”可以看作动补结构，“到”强调了“令”所达到的结果，所举的例子如“米开朗杰利年轻时并不喜欢钢琴的音色，后来入了行，发誓要令到钢琴发出“糅合管风琴和小提琴”的声音。”³

台湾“国语”中，与此完全相同的“令到”时能见到，例如：

（27）因为如果你用的字太深或不常见，会令别人不知怎样去称呼你，怕读错了你的名字而自讨没趣。（2004．5．30）

（28）尤其是市场上一直未有极度利好的消息推动，令到恒指持续在21100点至21700点之间徘徊。（经济日报2012．3．5）

（29）爱情方面，积极大胆的举动令到对方又怕又开心。（星报2002．7．6）

其三，在做补语表示“动作有结果”义时，组合形式远比普通话丰富，即能够与更多的动词搭配使用。比如以下一例：

（30）等到阮氏燕到家后，才发现到丈夫口吐白沫，事态严重，紧急送医。（2015．6．18）

按，普通话的表达习惯中，“发现到”是一个陌生化程度很高的形式，一般会只用“发现”而不加“到”。

这种似乎多少有点“赘余”的“到”在台湾“国语”中比较多见⁴，再如：

（31）台湾有许多环境敏感地区，面临国土超限利用的问题。（2015．7．15）

（32）古迹相较于一般的消防演练困难度又更高，除了古迹本体的建材比较老旧以外，也不能破坏到古迹的本体。（2015．8．3）

（33）医院在第一时间紧急动员并召回医师、护理、药师及行政人员等，使伤员能够快速地接受妥适的治疗。（2015．8．3）

（34）也使与会来宾可实时掌握到会议信息，并落实了节能减碳。（2015．8．4）

属于此类的，还有一个凝固性比较强的“帮到”，例如：

（35）几年前，她哥哥娶一个乖女人回家，会听丈夫的话，乖乖的，但相对的，遇到事情就无法帮到家里太多。（2008．3．25）

（36）当务之急，唯有翻转教育视野，建立对教育的想象，而非只是管控，辅导管教才能帮到小孩，才能走对的路。（2014．12．21）

以上用例显示，台湾“国语”单纯趋向动词的使用范围比大陆普通话广，在前、后两面均比普通话有更大的伸缩余地：向前，可以与更多的动词组合，构成不同表义类型的述补结构；向后，可以直接系联处所宾语，构成普通话所无的述宾结构。

二、复合趋向动词的差异

与单纯趋向动词相比，复合趋向动词的使用情况更加复杂，因而两岸的差异也更多、更大一些。如果立足于普通话，差异大致可以归纳为以下四个方面：一是独立做述语动词时表现不同，主要是能否直接带处所宾语之别；二是做趋向补语时，所附着的词语种类和范围有别；三是作为趋向补语与动词组合成的中补结构使用范围有别；四是作为趋向补语时是否可离析使用的表现有差异。以下就这四个方面展开讨论。

（一）独立做述语动词时的差异

这方面的表现主要是：台湾的复合趋向动词后边可以直接带处所宾语，而大陆普通话中的趋向动词所涉及的处所通常不能作为其宾语出现，这是两岸复合趋向动词使用中一个非常明显而突出的区别。

在这方面，以“回来”与“回去”的用法差异为最明显，以下各举一例：

（1）这只是个开始，以咖啡作为媒介，先带动部落周边产业，提振经济发展，进而使得家乡的人能够愿意回家，回来这片等待着他们很多年很多年的土地上。（2015．6．30）

（2）叶男也懊悔地说，是自己害了女友，直说要跟女友一起回去菲律宾。（2015．4．19）

以上两例用普通话表达，大致为“回（到）这片等待着他们很多年很多年的土地上来”和“回菲律宾（去）”。

台湾“国语”中，“回来／去”直接带宾语的用例比较常见，我们仅在2004年至今的《自立晚报》中检索到的“回来”所带的宾语就有“台北市、西雅图、南投、高雄、高雄市、故乡屏东、台中、基隆、台东、高县、六堆娘家、这里、家里、中和菜市场、这边住房、主会场、立院、市府、佛光山、佛光山这个大家庭、山上、马场、学校”，甚至还包括“业界、职场”这样比较虚化的处所词；该报纸同一时间段中“回去”所带的宾语则有“选区、灾区、户籍所在地、户籍地、他的祖国、故乡、菲律宾、台湾、大陆、中国、日本、北京、重庆、台南、西雅图、议会、看守所、绿岛、学校、原来的餐厅、苗栗马家庄、乡下”等。

其他复合趋向动词直接带处所宾语的用例虽然并不常见，但也不是没有，例如：

（3）溪头明山森林会馆的总经理，同时也是妖怪村的孕育者林志颖表示：“妖怪村让现在的年轻人愿意上来溪头。”（2012．1．13）

（4）圣经里讲过一句话：“富人上天堂，如同骆驼穿针孔。”意思就是有钱人想要上去天堂，就如同骆驼想要穿过针孔一样难。（2014．7．29）

（5）上次庄瑞雄竞选总部成立时，台北市市长柯文哲也特地下来屏东，向屏东的乡亲推荐庄瑞雄。（2015．1．26）

（6）在中午天气最热的时候，派潜水伕下去海底，用金属探测器寻找垃圾。（2013．6．13）

（7）既然源头检测出了问题，进来台湾就不必再谈。（2014．11．26）

（8）七十岁了，你不用进去情趣商品店，情趣商品对你已经没有用了。（2014．11．7）

（9）你出来这个社会做事情，你必须要有很好的本事。（2014．12．30）

（10）女儿常带她出去餐厅吃饭，她爱吃客家姜丝炒大肠、糖醋排骨等。（2009．10．25）

这样的用例与上一节的“运来台湾”以及后面的“赶回去云林”等是完全相同的，反映的事实是，无论是单纯的还是复合的，无论是做趋向补语还是直接做述语，台湾“国语”的趋向动词都可以与处所宾语直接组合。

（二）“V＋趋向补语”中V的差异

台湾“国语”中，能带复合趋向补语的词语比普通话多，所以有一些组合形式在普通话中较少见到，甚至难以见到。比如以下两例：

（11）担心年节期间大鱼大肉让身材走样、又害怕没有毅力能够瘦回来吗？（2015．1．30）

（12）医师打开他的身体，又缝合回去，因为他的癌已无法切除。（2015．8．11）

按，前一例“瘦回来”的“瘦”是形容词，普通话的趋向动词通常只在表示“起始”或“持续”义时才可以与某些形容词组合，如“天热起来了”“天还会热下去”，而这里的“回来”仍表示方向义，此例是说重新由胖变瘦，使以前“瘦”的状态再回来。后一例的“缝合回去”意思很明显，然而这样的意思普通话通常要另外措辞，不会用到趋向补语。

类似的用例再如：

（13）她到目前为止对国民党一个非常大的贡献是“我们把士气凝聚回来”。（2015．7．29）

（14）于是他向谢长廷建议，要将一些古迹开放出来，建立新观光景点。（2015．3．9）

（15）此刻的“现状”，不就是国民党这几年来点点滴滴、尽心尽力所努力出来的成果吗？（2015．7．19）

用作趋向补语最多、与之组合的动词最为复杂的，是“下去”，以下我们主要就此进行讨论。

其一，普通话中“下去”通常不与述宾式动词直接组合，而台湾“国语”中基本没有这一限制，例如：

（16）“北拼赢60万票”，这是国民党设定的目标，全党以此目标努力，相信只要加油下去一定可以达到。（2011．12．25）

（17）如果如同多数民众预期，马政府还有其他未爆弹及更高层级官员涉入，马长期以来引以为傲的“清廉”招牌，将更加蒙尘下去。（2012．7．22）

（18）为了政党一己之私，让全民利益陪葬下去。（2014．3．21）

（19）为了台湾，不要让两岸议题成为民进党重返执政的障碍，也不能再让中国国民党执政下去。（2014．7．17）

（20）这么好的施政成绩一定要有适当接班人，接棒下去，继续往前奔跑。（2014．6．21）

最后一例的“接棒下去”还有更复杂的用例：

（21）对台湾社会而言，一棒接一棒下去是非常重要的！（2014．6．7）

普通话趋向补语习惯于和动词直接组合，而不大接受在二者之间插入宾语的形式，影响所及，连跨层组合的“动述宾＋趋”形式也在排斥之列。台湾“国语”不避“动＋宾＋趋”形式且比较常用，所以“动述宾＋趋”的使用就更不在话下了。

其二，不少形容性词语也可以后接趋向补语“下去”，用例也比较多见，普通话中虽然也有（见前），但是相对而言数量远少于台湾“国语”，所以以下组合形式极少在普通话中见到：

（22）而这个成果，我相信，还会继续茁壮下去；而只要继续茁壮下去，台湾人民在未来，将一定能够实现彭先生在五十年前所勾勒的未来。（2014．9．13）

（23）经过这次选民的选票教训，还要继续麻木不仁下去吗？（2014．12．3）

（24）张善政19日表示，禽流感疫情若再糟糕下去，政府备案启动进口冷冻鸡。（2015．1．19）

我们仅在2004年至今的《自立晚报》中，还见到以下一些对普通话用户而言陌生化程度相对较高的组合形式：

投资下去、扩大下去、诉讼下去、爱用下去、接班下去、恶化下去、放任下去、胡作非为下去、延长下去、纷扰下去、执着下去、再无能下去、继续营业下去、源远流长下去、接力下去、耗费下去、变化下去、传颂下去、一直犯错下去、继续努力下去、一直受害下去、选举下去、花钱下去、坐视下去、继续任职下去、凋落退步下去、继续交棒下去、继续牺牲下去、再拒绝下去、相依下去、恶性循环下去、一直超前下去、继续跟前任男友不清不楚下去、再否认下去、被铭记下去、继续执政下去、继续谈判下去、面对下去、响应下去、再参选下去、延续不断地薪火相传下去、继续傲慢自大下去、一直吵架下去、愈来愈糟下去、继续冲刺下去、要坚强下去、又老又丑下去、执迷不悔下去、继续持有下去、被故意激化下去、彼此攻讦下去

其三，“下去”前的动词可以隐去，形成一个空格，这样的用法比较常见，例如：

（25）这种“家”天下，“党”天下的观念，不能再下去了。（2004．11．25）

按，普通话中，表持续义的趋向动词前通常要有一个谓词，比如此例大致就要表述为“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动词隐去后，通常会保留一个状语性的成分，可以是单个的副词，也可以是词组，由此形成“状语＋趋向补语”的组合形式，例如：

（26）这三个月不是结束，而是开始，还会一直下去，达到弊绝风清。（2009．7．9）

（27）现在想要怎么重现那种盛况，几乎不可能，除非能顺应时代的变迁，长久下去做改变。（2013．3．8）

（28）培训当地居民担任导览解说员，让珍贵的文化资产能永续下去。（2009．8．18）

（29）若按照这样少子化的趋势下去，台湾人口零成长的时间也将会由原本推估的2021年提前至2017年。（2006．7．31）

（30）照现在的局势下去，年底县市长选战似乎是分裂的民进党对抗团结的国民党。（2009．6．15）

有时，在“状语＋趋向补语”之前还出现一个代词性的“如此／这样”，使得句子的结构及语义关系更加复杂。例如：

（31）相对地，台湾若如此长久下去，将会逐渐被边缘化。（2007．9．27）

（32）如果陆客的质量这样一直下去，不要说对台东，对我们整个台湾，并不是长久的观光主要收入。（2011．10．25）

（三）“V＋趋向补语”使用范围差异

陆俭明指出，复合趋向动词后面带上处所宾语是新加坡华语非常常用的一种句法格式。所谓复合趋向动词后面带上处所宾语，具体指以下两种情况：—种是单个复合趋向动词后面带上处所宾语（例如“她带着孩子回去美国”），另一种是由带复合趋向补语的述补结构直接带处所宾语（例如“同一辆车又驾回来我们这里”）¹。陆俭明文中所说的两种情况与台湾完全相同，前一种我们已经在上边讨论过，下边讨论第二种情况。

陆俭明文中所说的第二种情况在当今的普通话中基本不见，所以杨凯荣把“他走进来／去教室了”列为病句⁵，而汪青青基于对《人民日报》1998年1月份全部语料进行的统计指出，我们可以说“跑进病房来”，但不能说“跑进来病房”和“跑病房进来”⁶。但是，在台湾“国语”中，“走进来／去教室”和“跑进来病房”却是复合趋向动词补语与处所宾语共现时最常见、最普通的位置。上一小节我们讨论过台湾单纯趋向动词“来”“去”与动词构成的述补结构后带处所宾语的用法就显示了这一点，而如果把单纯趋向动词扩大到复合趋向动词，这一用法依然常见，它们共同构成台湾“国语”趋向动词使用有别于普通话的一大特点。例如：

（33）他还需要将这项讯息带回去台北市政府。（2004．9．11）

（34）14日晚上就是因为不乖才会被父亲从家中载出去外面。（2007．8．18）

（35）许舒博接受访问表示，将赶回去云林处理。（2009．9．29）

（36）我把当地状况和需要带回来台湾，鼓励更多人支持。（2014．7．31）

（37）连阵营质疑，柯文哲选上后是否会变回去“台独、深绿”的立场。（2014．10．28）

（38）有必要将基本人权等进步观念放进去宪法。（2014．11．10）

同样的意思，普通话主要使用“中宾式”，如“赶回去云林——赶回云林去”。

（四）复合趋向补语是否离析使用的差异

前边的第三点差异中，已经涉及趋向动词是否离析使用的问题了，即同样的意思，普通话趋向于采用“中宾式”的离析形式，而台湾“国语”则趋向于用“后宾式”的整体形式。以下我们就此展开进一步讨论。

《现代汉语八百词（增订本）》（商务印书馆1999年）指出，“动趋式动词后面表示事物的名词可以有三种位置：（1）在整个动趋式之后；（2）在趋向动词和趋向动词的中间；（3）在主要动词之后，在趋向动词之前。加上用‘把’字把它提前的格式，一共有四种格式。”关于第三种格式，刘月华指出：“在实际语言中，这种用法很少见。我们甚至很难在我们的语料中找到这一类例句”⁷；张伯江也说，“在现代北京话里，除用于祈使句和嵌在句中的某些场合外，已经很难听到用C式（即 VNC1C2）的说法了，而一些存古较多的方言里，C式的用例还是不少的”⁸。

然而，这种“很难找到”或“很难听到”的第三种格式，却在台湾“国语”中比较常见，由此又形成两岸民族共同语复合式趋向动词用法的重要区别之一。这样的用例如：

（39）游客除了享受美味海鲜，探头出去，便能感受垦丁大街的热闹气氛，增添几分乐趣。（2011．2．3）

按，同样的意思，如果要保留复合趋向动词的话，普通话的首选形式是“探出头去”，即采用复合趋向动词离析使用的中宾式；其次是用“把头探出去”的“把”字句。

（40）用他妻子的手机发简讯出去，居然引起了这么多人产生烦恼。（2013．5．21）

（41）这时候，猛吸一口气，然后闭住呼吸，压一口气下去，上压下提，肛门夹住，就成一个宝瓶，宝瓶中有荷尔蒙。（2013．8．27）

（42）回来种笋时父亲告诉他，竹笋随便种就能长笋出来。（2015．6．25）

以下两例分别使用了“出…… 出来／去”这样的“动＋趋1（单）＋宾＋趋2（复）”形式，最能体现台湾“国语”的选择取向：

（43）胃肠怎么洗？每天吸一点新鲜的空气进来，吐出一点污浊的气出去。（2011．7．17）

（44）你的心把它转变了，就可以写出这样子的诗出来，很美！（2015．2．16）

我们曾经讨论过两岸离合词数量及使用的差异，主要结论是台湾可离析使用的词数量少、频率低，其中就包括复合式趋向动词的合而不离，上述台湾“国语”采用前宾式而不采用中宾式，就是这方面的表现之一，而例（43）（44）更可证明这一点：为了维护复合趋向动词的整体性，宁可重复其中的一个成分，使句中出现羡余成分。

以上几种用法显示，台湾“国语”中的趋向动词用法相对于大陆普通话而言，既复杂又简单：复杂的一面，主要表现在如前所述的在前、后两面均比普通话有更大的伸缩余地，以及“动＋趋1（单）＋宾＋趋2（复）”这样的形式等方面；简单的一面，则是基本只用复合式趋向动词的整体形式，而不是像普通话那样更多地使用其离析形式。

三、上述差异的形成原因及相关问题

以上我们对海峡两岸趋向动词使用中的一些明显差异进行了讨论，对于上述差异，我们首先要回答一个问题，即它们的产生或造成原因是什么；其次，还可以进一步思考其他一些相关的问题，本小节中，我们也要就此进行一些初步的梳理。

（一）造成上述差异的原因

就台湾“国语”一方而言，其与大陆普通话在趋向动词使用上诸多差异的形成，大致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原因：

一是因袭传统用法。纵观复合趋向动词的历史，最先出现的就是台湾“国语”今天依旧常用的前宾式，张金圈指出这一点，并且举了以下的例子⁹：

（1）巨浸乃十二头水牯牛为钓饵，却只钓得一只青蛙出来。（宋·碧岩录）

其实，不仅近代汉语，就是到了早期现代汉语中，前宾式依然比较常见，而这与一直以来台湾“国语”以相同用法为主的状况之间是有直接关联的。我们在总结造成两岸民族共同语诸多差异的根本原因时，曾经提到“距离”的差异，即台湾“国语”更多地保留了早期现代汉语（即最初的“国语”）的特点，因此与它的距离较近，而普通话则与之距离较远，许多差异即由此而生¹⁰。比如，前边提到台湾“国语”中有“动＋趋1（单）＋宾＋趋2（复）”形式，而类似的用例在早期现代汉语中就比较多见，我们曾就此进行过讨论¹¹，以下引用几例：

（2）我的心里，渐就播下不少悲哀的种子下去。（茨荪《萌芽了》）

（3）对这自然的默示，他不觉笑起自家的气量狭小起来。（郁达夫《沉沦》）

以下再以鲁迅作品中的“起来”为例，举几个当今台湾“国语”用法与之一脉相承的用例：

（4）而况兼做教员的方玄绰，自然更表同情于学界起来。（《端午节》）

（5）连夜渔的几个老渔父，也停了艇子看着喝彩起来。（《社戏》）

（6）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二是受方言影响。游汝杰说，“台湾多数居民的母语是闽语，四十多年前移居台湾的大陆人所操的国语，大多是蓝青官话。闽语和蓝青官话是台湾华语文的底层。许多差异是这个底层发生作用的结果。”¹²台湾“国语”中趋向动词的使用情况也能证明这一点，单韵鸣指出，在南方众多的方言中，趋向补语“来”和“去”用于处所宾语的前面是常见的说法，比如粤方言就说“翻去北京（回去北京）”和“上嚟二楼（上来二楼）”，而绝对不会说“翻北京去”和“上二楼嚟”¹³。这里的南方方言，应该包括在台湾通行程度非常高的闽南话，而前引张伯江所说，“一些存古较多的方言里，C式的用例还是不少的”，这样的方言应该也包括闽南话⁸。黄伯荣提到，普通话常把“出来”拆开，插上宾语，如“他从袋子里拿出一把刀子来”，厦门话一般要说成“伊对袋仔内提一支刀仔出来”，绝不会把“出来”拆开¹⁴；卢广成也指出，华语的宾语必须插在复合趋向动词之间，台闽语则不可以¹⁵。试比较以下例子：（1）老师拿出一本书来。（2）老师提一本册出来。（3）奶奶走进屋里去。（4）阿妈行入去厝内¹⁶。

三是保持语体风格的一致。台湾“国语”有其明显的语体风格特点，其中重要的一个就是“庄雅”，在这方面，两岸有较为明显的差异。郭熙写道：“国共两党在文告语言运用上迥然有异。前者近乎文言，后者则是地道的白话，共产党人更乐意采用‘五四’倡导的白话，而国统区则相对更乐意采用‘文’些的书面语。他们各自的传统深深地影响了以后几十年的语言运用。在今天的海峡两岸，我们只要浏览一下报章，就不难发现各自传统的烙印。”¹⁷比如离合词，一般认为它的口语性比较强，陈树考察了《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发现词典中标〈口〉的词一般都有离析使用形式，而标〈书〉的支配式双音词几乎无一例外地没有这样的形式¹⁸。王海峰统计指出，离合词的离用现象多出现在口语化的小说戏剧等文学作品中，因此，“语体的庄重程度是影响离合词离析现象隐现的前提条件。”¹⁹

在台湾“国语”的日常使用中，离合词的数量及可离析形式均比大陆普通话少，使用频率也比普通话低，其中就包括由中宾式所造成的“起来、过来、进来、出来”等的离析使用。也就是说，台湾“国语”“起来”等之所以趋向于采用前宾式而不是中宾式，应该也有语体风格方面的约束和考量。另外，以上第一点所说，当下台湾“国语”很多趋向动词沿用早期国语用法，其实这也是追求庄雅风格的一种表现和结果。

（二）由趋向动词看两岸语法差异研究

借由两岸趋向动词的差异及对比研究，反观和审视两岸语法差异研究，以下几点我们感受颇深：

第一，两岸语法对比研究大有可为。在语言的各个要素中，词汇是最为繁杂多变的，就两岸民族共同语对比研究而言，也是起于词汇对比并且其始终是用力最多、成果最丰的领域。与词汇对比研究的热闹相比，语法方面就显得比较冷落，而其中的原因，或许如有人所说：“台湾‘国语’的语法，特征上没有词汇那么明显，要做出系统描写尚有一定的困难”²⁰。但是，有困难并不能成为无所作为或少有作为的理由，而语法的两岸差异虽然可能确实不像词汇那么明显，但也都是一些实实在在的客观存在。笔者多年从事两岸民族共同语的对比研究，在语法方面也做过一些工作，早期的研究主要见于《差异与融合——海峡两岸语言应用对比》（江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近期的成果则是《海峡两岸及港澳地区现代汉语差异与融合研究》（商务印书馆，2015年）。就后者而言，句法方面讨论过有标记被动句（包括“被／遭／获”字句）、处置句（包括“把／将”字句）和其他几种有标记的句子形式，如“有＋VP”句、“（在）＋VP＋中”句和“VP＋而已”句；在词法方面，则主要涉及虚义动词（包括“进行、做、作、搞”）。为了研究的需要，笔者曾经整理撰写过一个“台湾‘国语’语法长编”，在这一过程中看到，几乎每一类词（包括大类下的小类）、每一种句子形式等，两岸之间都有一些或大或小、或明或暗、或这样或那样的差异。所以，这方面的研究确实大有可为，而一向不为人们注意的趋向动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第二，应当有系统和“系联”的观念。语法是一个系统，很多语法现象本身往往有这样或那样的联系，而语法的差异也有系统性，两岸诸多具体的语法差异往往可以从其上位或上上位的层次进行总结和归纳。所以，在进行两岸语法比对研究时，我们强调应该进行系统性的发现和研究，即由某一现象入手，往往可以引出与之有关联的一个或多个现象，这有点类似于研究古音韵所用的由反上字归纳声部、由反切下字归纳韵部的“系联法”。比如，本文写作的缘起，是我们在进行两岸离合词对比时发现，“出来”等离合词在台湾“国语”使用中经常是合而不离，由此而与普通话形成明显差异，进而对此进行专门的研究。我们由此“系联”出的还有一项研究内容，这就是两岸动词拷贝结构及其使用的差异。我们在考察对比两岸离合词时发现，普通话中的某些离合词在涉及情态、时量时，往往要采用动词拷贝结构，而台湾则直接采用合而不离的形式，比如“跳舞跳了一晚上——跳舞了一晚上”。初步的调查显示，两岸在动词拷贝结构的类型、数量及使用频率是上也有较为明显的差异。

上文提到台湾“国语”总体上有庄雅的语体风格，由此入手，同样也可以统摄很多不同的词汇、语法现象，这无疑也是系统性的一个重要表现，由此可以为许多现象的存在和发展找到统一的、高层次的合理解释。比如，上文提到台湾“国语”少用离合词以及使用复合趋向动词时基本不用中宾式，少用动词拷贝句，此外还有用更具古风的“遭／获”字句来分流“被”字句，“将”字句的用量比“把”字句多，以及更多地使用文言副词、连词、介词，等等，都既是形成庄雅风格的手段，同时也是这一风格的具体表现。

第三，关于研究的立足点问题。我们在两岸语言对比研究中，曾经提出一个“微观对比研究”的概念²¹，简单地说，就是提倡多进行以词为对象的研究。因为词是语言中最小的能够独立运用的表意单位，是词汇与语法的交汇处。语法研究中的词法，本来就是以词为着眼点和对象的；就是句法，也往往以某些词的意义和用法为关键点。要对海峡两岸语言的差异有真正全面的了解和认识，那些大的或比较大的单位当然要重视并且深入研究，而对于像词这样的微观单位，同样也不能忽视，甚至应当更加重视。我们认为，两岸语法差异，很大程度上可以归结为词的用法差异，所以，要想真正了解台湾“国语”语法特点，首先关注并大力做好的，就是各类词语的用法差异研究，即应当以词为立足点。确立了立足点，一是目标可以更明确、更集中，二是便于进行更深入、更细致的考察。

进行两岸趋向动词对比研究，是以一组词为对象，而我们实际上是把其中的每一个词都当作一个微观研究对象进行比较细致的考察。比如“回”，我们就对2004年至今的台湾《自立晚报》中所有2000多页检索结果（每页20条）进行逐一的排查，挑出所有与普通话有这样或那样差异的例句，再进行排比归类，从而得出可能比较全面的差异。这样做，实际上是一种穷尽性的对比研究，主要是在某一范围内，穷尽性地搜集用例，从而最大限度上保证对语法事实全面地反映，在此基础上进行两岸对比。

（三）关于全球华语的对比研究

我们对两岸语言对比研究及其将来的发展方向，有一个明确的线路图：这就是由海峡两岸及港澳地区民族共同语的对比研究，再由海峡两岸及港澳地区民族共同语的对比研究扩展到整个全球华语本身及其对比的研究。

当前，全球华语及其研究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关注和重视，比如著名语言学家邢福义先生就领衔主持了2011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全球华语语法研究”，由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主办、德国德古意特出版社出版的中英双语国际刊物“Global Chinese”（《全球华语》）也已于2015年正式出版。我们看到，有越来越多的研究者投身其中，去开发和利用这一宝贵的语言资源。

我们曾经撰文讨论过台港澳地区标准书面汉语的共性与个性，基本认识是三地语言有很大的一致性，即无论在词汇、语法，还是表达方式、语体风格上，都有很大的共性特征，并在整体上与内地普通话形成一系列的差异²²。正因为如此，抓住了台港澳三地中某一地语言的特点，在一定程度上对其他两地语言的了解往往也就“思过半”了。其实，在此基础上，我们还可以再前进一步，这就是上边所说的由海峡两岸及港澳地区及于整个全球华语，而趋向动词的对比就给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个绝好的例证，同时也进一步明确和坚定了我们的上述信念。

前边提到，趋向动词的某些异于普通话的用法，在新加坡和马来西亚华语以及香港的港式中文中都有用例，这实际上表明，不仅台港澳三地，整个普通话以外的华语都有相当的一致性，究其原因，则如新加坡学者周清海所说：“1949年之后，各地华语与现代汉语标准语分别发展。各华语区保留了‘国语’的许多特点，受‘国语’的影响是巨大的。各地的华语也没有经历过类似近期中国社会的激烈变革与变化，受现代汉语标准语的影响也很少。”²³

比如，前边举过新加坡和中国台湾“穿回”的用例，以下再举几个其他国家和地区的用例：

（7）詹姆斯宣布新赛季将重新穿回23号球衣（香港《大公报》）

（8）对方看到他穿扣留犯的衣服，便立刻向警方投诉，之后他才被允许穿回自己的衣服，跟随警方到案发地点以及车上检查。（马来西亚《光华日报》）

（9）她见势不妙，马上穿回衣服，出去求助于服务生。（泰国《世界日报》）

（10）他坐在沙发上穿回内衣裤，再次吸食白色粉末。（俄罗斯《莫斯科华人报》）

一个具体的组合形式“穿回”在各地华语中使用的一致性，应该只是全球各地华语之间更多、更大一致性的一个小小缩影，而追寻这些更大、更多的一致性，从而形成对全球华语及其语法特点的总体认识，理应成为我们更远大的目标和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