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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时期的“极端词语”及其使用

摘要: “文革”时期, 各类“极端词语”的使用几乎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尤其是“最”和“大”的使用。

关键词: “文革”; “文革”语言; 极端词语

所谓“极端词语”, 就是表示“极”、“最”意思的词语, 它们表示的是程度范畴中的最高级或极高级。相对程度副词 (即有明显的比较对象者) 中表示最高级意思的有“最、顶、最为、绝顶、无比”等, 绝对程度副词 (即无明显的比较对象者) 中表示极高级的有“极、透、极端、极其、透顶”等。1

文革期间, 各类极端词语的使用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它们的高频、过量使用, 成为文革语言的一个重要特点。对这一现象的描写以及对其产生原因的分析, 无疑是非常有意义的: 从语言研究本身来说, 特别是从我们所从事的“现代汉语史”研究来说, 此期作为现代汉语的一个发展阶段, 极端词语的“勃兴”本身就包含了丰富的内涵, 因此对于全面了解和认识现代汉语词汇使用范围等的发展变化, 自然是不可或缺的; 另外, 由这一现象本身, 还可以获得一个相当好的角度, 借以观察文革时期的语言使用情况及其特点。从语言以外的角度来说, 由极端词语的滥用现象, 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了解和认识那场运动本身以及当时的社会。

陈松岑对文革、文革前、文革后三个阶段中刊登在《人民日报》上的文章中的“甚词” (如“大、最、极、彻底”等) 作过统计, 结果如下2:

表一

文革前 (1962-1966) 文革期间 (1967-1976) 文革后 (1982-1987)
文章篇数 5 10 5
字数 24714 49172 8283
206 526 59
20 30 11
1 21 0
十分 4 4 1
非常 0 1 1
无限 2 6 0
彻底 7 18 0
完全 1 6 0
全面 6 24 6
空前 3 0 0
总和 250 645 78
占总字数比例 1% 1.3% 0.9%

上表虽然是着眼于使用频率, 但是其中也包含了使用范围扩大的问题, 我们可以说, 正因为使用范围扩大了, 所以使用频率才大大提高。

以下是我们就几个极端词语在不同时间的《人民日报》中用例数的统计。

表二*

例词 最最 极端 极其 无比 透顶
项目 用例 词频 用例 词频 用例 词频 用例 词频 用例 词频
1947 2 0.2 155 15.5 96 9.6 87 8.7 5 0.5
1957 25 1.25 543 27.15 799 39.95 457 22.85 62 3.1
1967 769 51.27 458 30.53 744 49.6 865 57.67 155 10.33
1977 7 0.47 287 19.13 492 32.8 397 26.47 77 5.13
1987 0 0 162 8.1 310 15.5 119 5.95 4 0.2
2005 3 0.08 411 10.28 335 8.38 186 4.65 4 0.1

*这里的词频表示的是每百万字的出现次数, 如0.2表示在100万字中出现了0.2次, 下表与此相同

上表清楚地显示:

第一, 文革期间的1967年, 极端词语的使用量最大, 使用频率最高。

第二, 在与1967年相邻的1957年和1977年, 极端词语的用例数比作为两端的1947年和2005年要多出不少, 由此而形成了高峰和谷底之间的过渡。

第二点很耐人寻味, 它反映的基本事实是:文革语言并非起于一夜之间, 而是在特定的社会政治生活下逐步发展的结果;同样, 文革语言也不会随着文革的宣告结束而一夜消失, 它自然还会按照一定的惯性沿用一段时间, 或者是对后来的语言及语言运用产生某种程度的影响。3

极端词语的高频、过量使用:“最”

极端词语的高频、过量使用, 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最”, 其中值得注意的有以下几点:

第一, 不当用而用。先看《人民日报》的几个例子:

(1) 这是世界上场面最壮丽、声势最浩大、威力最巨大的“人民战争”, 是翻天覆地、震撼人心、改造人们灵魂的大搏斗。(1967.2.23)

(2) 这是一个道道地地的大骗局。这是对无产阶级专政的最赤裸裸的大背叛!(1967.8.26)

(3) 到群众中去, 就要到阶级斗争最火热、最激烈的地方。(1967.11.27)

(4) 和工人阶级团结、战斗在一起, 就有最正确的方向, 最强大的力量, 最无穷的智慧。(1968.8.17)

(5) 毛泽东主席不断把党的组织建设同党的思想建设相结合, 始终坚持对共产党员和人民进行教育, 这是取得本世纪最非凡的胜利的秘密所在。(1971.7.9)

以上各例中划线的词, 本身都含有 [+高量] 的语义特征, 其中多数本身就是状态形容词, 它们通常都不能受程度副词的修饰。

第二, 过量使用。在整个1967年的《人民日报》中,“最”一共出现了5176次, 以下都是极为普通的用例:

(6) 文艺是阶级斗争的晴雨表, 总是最敏锐地反映社会上的阶级斗争。(《批判晋剧〈三上桃峰〉》)

(7) 数以百计的读者来信最愤怒地谴责澳葡当局横蛮阻挠澳门氹仔同胞筹建校舍、屠杀澳门同胞的法西斯暴行;最热烈地支持澳门爱国同胞英勇的抗暴斗争。(《人民日报》1967.1.6)

“最”的大量、无节制的使用, 已经使它的意义产生了极大的损耗, 换句话说, 在一般的使用中, 它经常已经不能表达使用者想要表达的极端意思了, 于是人们又开始了对它的重叠使用。以下依然是《人民日报》的用例:

(8) 我们必须最最坚决击退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这种新反扑。(1967.1.12)

(9) 中央的贺电是毛主席和党中央对革命造反派最最深切的关怀最最有力的支持。(1967.1.13)

(10) 中国人民对苏修的这种法西斯暴行提出最最强烈的抗议!(1967.1.27)

(11) 让我们在全国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大联合, 展开夺权斗争的关键时刻, 度过一个最最具有历史意义的春节。(1967.1.30)

(12) (王荩卿等三位同志) 今天下午乘专机胜利回到亲爱的祖国, 回到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全世界革命人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的身边。(1967.2.10)

当双音重叠形式也因为多用而产生了一定的意义损耗时, 三音或四音的重叠形式自然也就出现了, 例如:

(13) 被苏联军警和便衣特务踢断肋骨的黄建同同志万分激动地说:“最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 当我听到……我的热血沸腾了。”(1967.1.29)

(14) 最最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

我们, 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获得新生的《文汇报》和《解放日报》的全体革命职工, 向您, 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 致以最崇高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敬礼!(1967.1.10)

(15) 苏修混蛋们对我们犯下了滔天的罪行, 我们向这些混蛋们提出最最最最强烈的抗议, 我们最最最最坚决地支持你们的革命行动。(1967.2.1)

不过, 相对于数量相当多的“最最”而言, 后者的用例还不是太多, 《人民日报》1967年全年“最最最”的用例仅1个, “最最最最”的用例13个。

极端词语的高频、过量使用:“大”

“大”在文革期间也有一次“勃兴”, 主要用法一是取其副词性, 用于陈述, 与另一个单音节动词合成双音节形式, 在句子中作述语或谓语。在我们250万字的文革语料库中, 所见到的有以下一些:

大学、大干、大破、大立、大树、大唱、大用、大普及、大打、大斗、大批、大搞、大抓、大鸣、大放、大有、大做、大作、大长、大灭、大讲、大谈、大造、大赞、大吹、大挖、大开、大行、大唱、大看、大写、大演、大煞、大吹、大借、大杀、大反、大兴、大买、大办、大整、大种

另一种用法是取其形容词性, 用于修饰指称性词语, 我们所见有以下一些:

大毒草、大坏蛋、大工贼、大叛徒、大内奸、大汉奸、大卖国贼、大阴谋家、大野心家、大军阀、大党阀、大右派、大黑帮、大民主、大斗争、大会战、大论战、大靠山、大团体、大坏处、大阴谋、大熔炉、大风暴、大方向、大纰漏、大检举、大揭发、大暴露、大辩论、大分化、大发作、大搏斗、大较量、大厮杀、大造反、大倒退、大泛滥、大变动、大动荡、大变革、大改革、大分化、大发展、大改组、大动员、大串连、大揭露、大批判、大联合

另外, 重叠使用的“大”也有不少, 例如:

大大提倡、大大巩固、大大增强、大大加强、大大加速、大大加重、大大超出、大大削弱、大大动摇、大大增长、大大缩小、大大降低、大大精简、大大推动、大大推进、大大前进、大大解放、大大影响、大大施加、大大好转、大大便利、大大不利于、大大地落后、大大地限制、大大的骗局

其他[+高量]词语的使用

除了上述极端词语外, 还有许多有 [+高量] 语义特征的词语, 也不同程度地扩大了使用范围。前边我们谈到“大”的使用情况, 列举了一些单用和组合的例子, 而由“大”参与构成的词语还有很多, 其中有不少都不同程度地扩大了使用范围, 仅收于《倒序现代汉语词典》中的就有“高大、广大、浩大、宏大、巨大、莫大、强大、盛大、伟大、远大、重大、壮大”等。以下的词语大致也都属于此类, 并且都不同程度地扩大了使用范围:

昂然、昂扬、盎然、白热化、饱满、爆发、倍增、倍加、奔放、奔腾、迸发、勃勃、彻底、彻头彻尾、灿烂、冲天、大好、大肆、大踏步、大无畏、刀山火海、高昂、高潮、高度、高歌、高涨、广阔、广泛、豪放、浩荡、宏伟、轰轰烈烈、辉煌、火红、洪流、划时代、火热、激烈、艰巨、惊涛骇浪、辽阔、磅礴、强烈、热烈、万丈、万众、无比、汹涌、雄伟、茁壮

以下我们随机抽取一组这样的词语, 对其在不同阶段《人民日报》中使用情况的变化进行考察。

表三

例词 广大 辉煌 强烈 激烈 热烈
项目 用例 词频 用例 词频 用例 词频 用例 词频 用例 词频
1947 908 90.8 149 14.9 129 12.9 217 21.7 771 77.1
1957 2724 136.2 399 16.95 675 32.85 517 25.85 2176 108.8
1967 3102 206.8 662 44.13 1351 90.07 750 50 2161 144.07
1977 2967 197.8 197 13.13 857 57.13 638 42.53 2053 136.87
1987 1959 97.95 197 9.85 1240 62 755 37.75 1004 50.2
2005 3629 90.73 657 16.43 1760 44 871 21.78 1076 26.9

极端词语的重叠使用

文革期间, 极端词语的使用以及极端化的表达, 还经常采用另外一种形式, 这就是“极端词语+中心语”的重叠形式, 这种成串的使用情况相当多见, 而其中最多的就是“最X”的重叠形式。前边所举的用例中, 已经有“最红最红的红太阳”, 类似的用例再如:

(16) 毛主席是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 解放军是我们最好最好的好榜样。(1966.11.24)

(17) ……把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举得最高最高最高, 他对毛泽东思想领会得最深最深最深, 用得最好最好最好。(1967.12.2)

(18) 敬爱的毛主席啊, 您站得最高最高, 看得最远最远。(1968.3.9)

(19) 我们一定要……把您的伟大思想红旗举得更高, 更高!把您的伟大思想学得更好, 更好!(同上)

(20) 我们向您庄严宣誓:一定要把您光辉思想的伟大红旗举得更高更高, 一定要把您的最新指示落实得更好更好, 一定要把紧跟您伟大战略部署的步伐迈得更快更快, 一定要把夺取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全面胜利的战鼓擂得更响更响!(1968.2.23)

甚至还有更大范围内的重叠, 例如:

(21) 我们一定要……大树特树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绝对权威, 大树特树伟大的毛泽东思想的绝对权威。(1967.1.23)

(22) 这是对我们最大最大的支持, 最大最大的鼓舞, 最大最大的关怀。(1967.1.29)

成因分析

极端词语之所以会在文革期间泛滥成灾, 当然有其深刻的社会原因, 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当时“尖锐斗争”的需要。众所周知, 文革在当时被认为是一场“两个阶级”、“两条路线”的“生死大搏斗”, 所以,“拿起笔来做刀枪”的“口诛笔伐”几乎成了“广大革命群众”的日常功课。在这种形势和心态下, 语言的运用和表达往往就会“无所不用其极”, 趋向于和乐于选用那些极端词语, 来表达强烈的爱憎情感等。

就语言的使用和表达来说, 当某些或某类词语大量使用时, 它的意义就有可能产生某种程度的损耗, 比如极端词语极端程度的降低, 这时, 为了弥补这种损耗, 就大量采取极端词语叠相修饰和重叠的形式, 从而形成了极端词语叠床架屋地、成串地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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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张谊生.现代汉语虚词[M ].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2. P.25 ↩︎

  2. 陈松岑.“文革” 语体初探[J].中国语文 1988 (3). P.192-199 ↩︎

  3. 我们曾经讨论过文革以后, 主要是当今汉语表达中极端词语的使用问题, 认为极端词语在当代的大量使用, 与其在文革时期表达习惯的影响有一定的关系。见 《当今汉语中极为活跃的 “ 极端词语”》, 《辽东学院学报》2004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