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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文革”时期的“语言暴力”

[摘 要] 文章从两个方面对文革时期的语言暴力问题进行了讨论 一是构成及使用情况 分为四种 即攻击性言辞、詈骂性言辞、贬斥性言辞和威胁性言辞;二是主要的判定标准 提出了看目的、看适度与否、看使用场合与看对象等四点。

[关键词] 文革;文革语言;语言暴力

时下,“语言暴力”成了受关注程度相当高的一个话题。那么,什么是语言暴力?有许多人都给出了自己的界定或描述,比如有人说,“所谓语言暴力,就是用语不合逻辑和法律规范,欲通过不讲逻辑、不守法度的语言风暴,从而以语言霸权的形式,孤立和剥夺他人的某种权利,对他人造成伤害”1;也有人认为“是指以语言为武器进行人身攻击与生命摧残的暴烈现象,也可界定为暴力在语言的表现”2;还有人比较具体地描述为“使用嘲笑、侮辱、诽谤、诋毁、歧视、蔑视、恐吓等不文明的语言,致使他人精神上和心理上感受到痛苦或伤害”3

金立鑫曾经谈到文革中的语言暴力问题,他指的是严重违背心理平和原则的语言现象4。人们的一般认识是,语言暴力的突出和严重,堪称文革时期最有代表性的语言运用现象。关于这一点,聂焱说:“‘残酷斗争,无情打击’是文革这一政治运动的最主要特点,因此,那一时期流行的大量词语反映出当时对人的摧残、迫害,散发着血腥味,至今还令人心有余悸,如下面一些都是当时高频率出现的词语:

专政、斗、斗斗斗、狠斗、游斗、揪斗、文斗、武斗、斗倒、斗臭、斗垮、斗批改、批、狠批、批倒、批臭、批得体无完肤、游街、示众、坐洋飞机、坐土飞机、戴高帽子、挂牌游斗、关牛棚、斩黑手、剃阴阳头、火烧、炮打、炮轰、油煎、油炸、砸烂、绞死、打倒、大批判、清理阶级队伍、抓‘五一六’分子、上纲上线、无限上纲、刺刀见红”5

上述词语绝大多数都可以归之于“暴力词语”。

语言暴力现象是最能代表和反映文革语言及其特点的,同时它也是十年文革难得的一块语言化石,所以非常值得进行专门的研究。但是,就现有的研究来说,还仅限于提到以及简单的举例,离产生全面、深入的认识还有相当大的距离。

本文主要讨论文革语言暴力的构成及使用情况,以及主要的判定标准。据我们考察,构成此期语言暴力的,主要有以下几类言辞及表达内容。

一、攻击性言辞

这类言辞表示的是某一个能给对方造成“倒霉”后果的动作行为,它的使用,一方面发泄了使用者强烈的激愤,另一言面也表达了对对方的强烈镇慑,一举而两得,所以在整个文革期间一直都相当常用。这类言辞最常使用以下两类词语:

其一,一般的含有攻击性的词语,比较多见的结构形式有二:

一是“动词+结果补语”,经常使用的动词有“打、砸、批、斗”等,补语以“倒、烂、臭、碎、垮”等比较多见,它们的组合形式如“打倒、打碎、打垮、打死、砸烂、砸碎、批倒、批臭、斗倒、斗垮、斗臭”等。此外常见的还有“搞臭、捣毁、锄掉、铲掉”,以及多音节的“揪出来、揍个稀巴烂、打得粉碎、踩在脚下”等。二是“状语+动词”,如“狠斗、狠批、火烧、油炸、油煎、横扫、连根铲除”等。

此外,还有一些成语等四字格的形式也比较常见,如“烧成灰烬、斩草除根、头破血流,粉身碎骨”等。

以上各类词语的使用频率往往都相当高。

其二,泛化的军事词语。文革期间是军事词语泛化使用的一个高潮6,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主要是动词及动词性词语)是作为暴力词语使用的,它们所表达的攻击性也是非常强的,如“炮打、炮轰、粉碎/打退……………进攻、反击、歼灭、扫荡”等。

以下我们举几个实际的用例:

(1)我们要抡起榔头狠狠地揍他一顿,打掉毒蛇的牙齿,叫他再也不能放毒。(《人民日报》1966.5.19)

(2)谁敢造《紧急通告》的反,谁就是反对毛主席,我们就要毫不留情地砸烂他的狗头。(同上1967.1.19)

(3)……………把他们统统砸个稀巴烂,把他们统统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永世不得翻身!(同上1967.2.2)

(4)你是资产阶级当权派吗?我们炮轰你!直轰得你招架不住,屁滚尿流,滚下台来,彻底完蛋!(同上1967.2.3)

(5)现在正是我们高举革命批判的大旗,将这些毒草,这些牛鬼蛇神彻底批倒批臭,叫它们永世不得翻身的时候了!(《彻底批判反动小说》)

(6)誓把资产阶级歪风邪气全扫光,剥削阶级思想全铲光,修正主义苗子全拔光! 北京对违犯类似条令的处理方法是:格剃勿论、格剪勿论、格砸勿论!(北京十四中红卫军《告全国同胞书》)

我们选取若干个常用的攻击性词语,根据《人民日报》图文数据库(1946-2005),考察其在不同年份的使用情况,统计结果见下表。

表1 攻击性言辞统计表

Tab.1 Statistical table of attacking language

例词 打倒 打碎 横扫 炮打
用例 词频 用例 词频 用例 词频 用例 词频
1947 288 28.8 16 1.6 73 7.3 16 1.6
1957 197 9.85 37 1.85 8 0.4 5 0.25
1967 1258 83.87 112 7.47 107 7.13 86 5.73
1977 804 53.6 27 1.8 22 1.47 10 0.67
1987 57 2.85 22 1.1 16 0.8 2 0.05
2005 59 1.48 9 0.23 29 0.73 5 0.13

(注:这里的词频表示的是每百万字的出现次数,如28.8表示在100万字中出现了28.8次,下表与此相同.)

上表清楚地显示,我们所统计的4个例词,数量均以文革时期的1967年为最多。这正反映了整个这类词语的一般使用情况。

二、詈骂性言辞

这类言辞中使用最多的是詈辞。所谓詈辞,最简单地说,就是骂人话,是“侮辱他人的粗野的或恶意的话语”7。詈辞是讨论文革语言的论著中谈得比较多的一个话题,其中以周荐、李根孝谈得比较全面一些:“……………党内的两派斗争迅速化作了全国范围内的普遍的派性争斗。在争斗中彼此用詈辞相互攻讦成了成了当时司空见惯的寻常事。正由于此,大量的詈辞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制造出来并被使用开去。‘文化大革命᾿中的詈辞多采用拟物辞格,把人比作物,而且是人人见了都觉得可憎恶之物,以达到丑化、诋毁、攻击对手和发泄己方之恨的目的。如‘狗崽子’、‘变色龙’、‘小爬虫’、‘黑根子’、“双料货’、‘土围子’、牛鬼蛇神’、‘残渣余孽、定时炸弹’等。另一些詈辞虽未使用拟物修辞格,但却用上含贬义的词语指说批判的对象,同样可以使批判者快志,被批判者胆寒,如‘还乡团’、‘吹鼓手’……”8

詈辞主要是指称性的,可以指人,也可以指物,仅我们在文革初期的《人民日报》中,就见到了以下一些:

妖魔鬼怪、牛鬼蛇神、流氓、狗崽子、黑爪牙、像驴一样愚蠢的老爷、坏家伙、鹰犬、黑帮、毒虫、应声虫、害人精、魔鬼、走狗、僵尸、鬼话、黑手、黑心、狗头招牌、烂货、死猫烂狗、霉烂发臭的破烂、狗命、阴暗的毒蛇的巢穴、阎王殿、歇斯底里

其中有一些已经具备了一定的词族性,如“黑”词族、“狗”词族等。再比如“臭”,也经常用于与其他词组合,形成一个詈辞系列,我们所见就有“臭根子、臭招牌、臭名字、臭笔、丑思想、臭本质”等。

此外,也有少量的陈述性詈辞,如“瞎了眼、滚蛋”等,也比较常见。

以下也举几个这样的用例:

(7)你这个反党反人民的资产阶级野心家,你是个瞎子吗?不,你比瞎子还瞎。你是个聋子吗?不,你比聋子还聋。你是个疯子吗?不,你比疯子还疯。(《人民日报》1966.5.16)

(8)你们这一小撮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这一伙百分之百的混蛋,你们找错了对象。伟大的中国人民和英雄的越南人民不是好惹的。你们敢于和英雄的三千一百万越南人民为敌,敢于同七亿中国人民为敌,正如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你们瞎了狗眼。(同上1966.12.19)

(0)他们暴跳如雷,歇斯底里大发作,企图进行疯狂反扑和残酷镇压。(同上1967.1.8)

(10)资产阶级老儿们,顽固不化的狗崽子、孝子贤孙们,你们横行霸道、不可一世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北京十四中红卫军《告全国同胞书》)

收于《现代汉语词典》,且标注为“骂人的话”的典型詈辞如“滚蛋、鬼、浑(混)蛋、坏蛋、杂种”等9,它们在文革中基本都获得了高于以往及以后的使用频率,以下的统计可以充分地证明这一点。

表2 詈骂性言辞统计表

Tab.2 Statistical table of curses

例词 滚蛋 浑(混)蛋 坏蛋
用例 词频 用例 词频 用例 词频 用例 词频
1947 22 2.2 97 9.7 14 1.4 139 13.9
1957 14 0.7 127 6.35 10 0.5 19 0.95
1967 28 1.87 160 10.67 70 4.67 68 4.53
1977 7 0.47 69 4.6 0 0 23 1.53
1987 1 0.05 80 4 0 0 4 0.2
2005 2 0.2 62 1.55 0 0 2 0.2

三、贬斥性言辞

这类言辞与詈骂性言辞并没有本质的区别,相反,二者是非常接近的;如果扩大范围,二者都是“骂”。但是,贬斥性言辞侧重于表示批判或斥责性的“评价”和“描述”,所用词语往往是相对复杂一些的陈述形式(如状中结构、偏正结构等);而詈骂性言辞主要表示主体对客体极度蔑视的“态度”,所用词语多为简单的指称形式(单个的詈辞)。总之,二者在“轻重”和形式上,是有一定区别的。

汉语的贬义词语为数众多,而贬义词语的使用,在文革期间达到了一个高潮10,这正是文革时期语言暴力现象严重的重要表现之一。

我们所见,以下一些贬义词语都经常用于贬斥性的表达:

肮脏、把持、包庇、卑鄙、背叛、背离、标榜、不肖、猖狂、丑恶、篡夺、篡改、大肆、党羽、毒辣、恶毒、恶劣、恶狠狠、发狂、发疯、放肆、疯狂、腐朽、勾结、鬼把戏、黑暗、狠毒、胡说、谎言、糊涂、荒诞、荒唐、荒谬、狡猾、险恶、凶恶、嚣张、阴险、狂妄、下流、虚伪、愚蠢

还有相当数量的贬义成语,也常用于贬斥性的言辞中,如:

十恶不赦、大吹大擂、大放厥词、大言不惭、口是心非、变本加厉、不打自招、陈词滥调、俯首贴耳、断章取义、无耻之尤、五体投地、不自量力、不择手段、气味相投、气急败坏、凶相毕露、居心叵测、处心积虑、包藏祸心、老羞成怒、死心塌地、死灰复燃、同流合污、自吹自擂、自欺欺人、众叛亲离、危言耸听、色厉内荏、兴风作浪、阳奉阴违、花言巧语、两面三刀、利令智昏、利欲熏心、穷凶极恶

贬斥性言辞最常采用的一种形式是“状语+动词”,比如仅表示“说”类的组合形式,我们在文革初期的《人民日报》中就见到很多,以下是其中的一部分:

恬不知耻地说、气势汹汹地说、煽动地说、恶狠狠地说

喋喋不休地叫嚷、声嘶力竭地叫嚷、丧心病狂地叫嚷、狂妄地叫嚷

令人作呕的吹捧、咬牙切齿地攻击、猖狂地叫喊、狂妄地叫喊、狂妄地提出、赤裸裸地煽动、丧心病狂地诬蔑

以下是这一类的用例:

(11)中国赫鲁晓夫恶狠狠地污蔑我们贫下中农说:“不要以为反对单干的就都是集体主义者。”他想把我们贫下中农的社会主义积极性打下去,真是反动透顶!(《人民日报》1968.4.16)

(12)反党分子攻击党,或指桑骂槐,或无中生有,或借尸还魂,或暗渡陈仓……………鬼计多端,花样百出。开头它们总是自以为得计,目中无人,狂妄极了;后来一看形势不妙,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企图溜之大吉,或者躲藏起来;最后则是阴谋败露,彻底完蛋。(同上1967.1.3)

(13)这是一部狂热地歌颂地主阶级及其走狗,狂热地宣扬最无耻的奴才主义、投降主义,狂热地诬蔑农民革命斗争的极端丑恶的反革命电影。(同上 1967.1.3)

(14)这次,美国国防部一反常态,在美国军用飞机侵入我国海南岛榆林地区领空之后,竟然急急忙忙地发表声明,胡说什么是“由于航向错误”而“误飞入”的。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强盗逻辑。(同上1967.2.11)

以下,我们也选择几个这类词语,列表说明它们在不同阶段的使用情况。

表3 贬斥性言辞统计表

Tab.3 Statistical table derogatory language

例词 大肆 腐朽 明目张胆 狼狈为奸
用例 词频 用例 词频 用例 词频 用例 词频
1947 168 16.8 13 1.3 15 1.5 16 1.6
1957 347 17.35 179 8.95 92 4.6 15 0.75
1967 696 46.4 255 15 245 16.33 100 6.67
1977 370 24.67 114 7.6 150 10 33 2.2
1987 79 3.95 127 6.35 34 1.7 2 0.1
2005 104 2.6 57 1.43 21 0.53 2 0.05

四、威胁性言辞

这也是文革语言暴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使用的频率也是相当高的。就使用目的来说,此类言辞与其他几类完全相同,都是对语言暴力的一种宣示,表达了强烈的敌意与蔑视。但是,与上述三类言辞不太一样的是,威胁性言辞一般没有“专用”的暴力词语,这方面意思和内容的表达,通常是既可以利用上述三种言辞所常用的词语,也可以使用此外的其他词语,这样,它的选择和表达范围,有时候就更广一些。

我们来看以下的例子:

(15)不管你们是上天还是入海,我们都要穷追到底,你们是绝对走不了,溜不掉的!(《人民日报》1966.5.14)

(16)不管什么人,如果想改变中国的颜色,那就请他们准备好棺材吧!(同上1966.5.16)

(17)你们跑到哪里,我们就追到哪里;你们越跑,我们就越狠狠地打。(同上)

(18)如果葡萄牙帝国主义继续坚持与中国人民为敌,我们一定要打断你们的脊骨。(同上1966.12.12)

(19)谁胆敢摘去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就和他们拼命!把他们砸个稀巴烂!(首都红卫兵纠察队西城指挥部第三号通令)

(20)我们只许左派造反,不许右派造反!你们胆敢造反,我们就立即镇压! 这就是我们的逻辑。反正国家机器在我们手里。(《红旗》杂志1966年第11期)

在任何时代,语言暴力恐怕都是一种客观存在,这样,人们就经常要注意区分贬斥性词语(也包括某些詈辞)的正常、合理使用与作为语言暴力手段的界限。在研究文革语言时,我们同样也要注意这种区分。

对于文革时期语言暴力的认定,我们大致掌握以下几个标准:

第一,看使用目的。文革期间暴力性言辞的使用目的往往并不在于准确恰当地描述或评价,而主要是表达一种蔑视或极端仇视、厌恶的态度和情绪。统观整个文革时期的暴力性言辞,绝大多数都是在这样的目的下使用的,其中尤以那些已经与泼妇骂街没有任何区别的詈骂性言辞最为明显。

第二,看是否适度。文革期间暴力性言辞的使用往往是“过度”或“超量”的,这当然与上述第一点有直接的关系。比如上引例(11),“不要以为反对单干的就都是集体主义者”这样的一般性表述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污蔑”,退一步说,即使算是“污蔑”,在正常情况下也难与“恶狠狠”的态度或语气联系起来。很显然,这就是不适度的使用,它的目的只在于表达一种对批判对象的厌恶和仇视态度。

第三,看使用场合。人们对口语和书面语、对不同场合和用途下的口语和书面语的要求与评价标准以及“宽容度”是不同的,而文革期间的语言使用者却基本不考虑这些。比如我们考察的对象,主要是《人民日报》的用例,这本来应该是最“干净”的报纸,就充斥着各种暴力性的言辞。

第四,看对象,即这类语言所指或所施加的对象。文革期间的暴力性言辞,往往是在是非颠倒的情况下使用的,这样实际上就是用错了对象(当然,当时的使用者们是不会这样认为的)。相对于前三点来说,这第四点倒不是特别重要,因为即使是用于真正应当批判以至于鞭笞的对象,许多言辞往往也存在对前三个标准的违背问题,因此仍应确定为暴力性言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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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涂立琼·城市报语言暴力分析[J]· 新闻前哨,2006,(2). ↩︎

  2. 刘在复语,转引自仇鬼《警惕语言暴力》,天涯社区(www.tianya.cn)2004年5月23日。 ↩︎

  3. 见《南国都市报》2006年2月10日。 ↩︎

  4. 金立鑫·文革语言的社会心理文化分析[J]·书屋,2001,(3):21-26. ↩︎

  5. 聂焱·语言怪圈 社会镜像[J]·柳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3, (3):46-51. ↩︎

  6. 刁晏斌·现代汉语史论稿[M]. 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 p21-28. ↩︎

  7. 王希杰·语林漫步[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3. p223. ↩︎

  8. 周荐,李根孝·乱世出怪语———“文化大革命”时期用语特点简析[J]·许昌师专学报,1998, (1):108-110. ↩︎

  9. 曹炜·现代汉语词汇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

  10. 刁晏斌·现代汉语史[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 p20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