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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程度副词+一般动词”形式

提要 程度副词修饰心理动词以外的一般动词的形式, 长期以来基本被人们忽略了, 本文列举了较多的用例以证明这是现代汉语中的一种客观存在; 对能受程度副词修饰的各类动词进行了分组统计和分析, 认为一般动词必须满足以下三个条件才能受程度副词修饰: 非动作性、性状义和程度义; 最后简单地讨论了在这一形式中一般动词对程度副词的选择性及相关原因等。

关键词 程度副词 心理动词 一般动词

本文所说的“一般动词”指心理动词以外的其他动词。“程度副词+一般动词”作为现代汉语中的一种非典型形式, 一方面有它产生的原因和机制, 另一方面也有它表义上的独特性, 并且近些年来还有不断增多的趋势; 但是, 相关的研究却不够深入, 以至于我们至今对它还远未形成一个全面的认识。所以, 对这一形式很有进一步探讨的必要。

本文虽然排除了心理动词, 但有时为了比较或者把问题说得更清楚一些, 我们在讨论中也会较多地涉及心理动词。

一 已有观点和相关用例

对于“程度副词+一般动词”形式, 长期以来, 人们的看法和表述都是相当一致的, 这就是趋向于否认, 比如吕冀平 (2000)1说:“程度副词有一个不同于其他副词的特点, 那就是它只能修饰形容词和一些表示心理活动的动词, 不修饰一般的动词”; 赵元任 (1979)2说:“动词本身不受程度副词修饰”; 我们看到的最新一本研究副词的专著也是这样说的:“典型的程度副词用于对形容词、心理动词所表达的性质、行为等的程度进行定量, 是程度量的标记词” (张亚军, 2002)3

另一部研究虚词的专著对程度副词语法功能的认识虽与上引观点稍有不同, 但在否认程度副词可以直接修饰动词这一点上却没有明显改变。张谊生 (2000)4说:“一般认为, 除心理动词外, 程度副词是不能直接修饰其他动词和动词性短语的, 因为普通的动词及其短语内部并没有程度义。其实, 在实际语言中, 有相当一些动词性短语可以被程度副词修饰。”

不过, 也有人注意到了这一问题, 如郝琳 (1999)5指出, 不表心理活动的动词也有一些可受程度副词修饰, 并且列举了 24 个这样的动词, 但是其中的大多数通常是要带宾语以后才能受程度副词修饰, 如“善于、影响、耽误、吸引、埋没、鼓舞”等, 因而是“程度副词+动词性词组”的问题 (这个问题也非常值得深入探究, 初步的研究见刁晏斌, 2006)6, 而不属于我们所讨论的“程度副词+一般动词”。

在实际的语言运用中, 我们看到了为数不少的“程度副词+一般动词”用例。下面是语言学论著中的一些例子:

(1) 我们现在讲文艺, 这方面非常忽略。(吕叔湘《短论二题》)

(2) 辞书的商业化是我们十分反对、不愿看到的事实。(王宁《维护“规范”的权威性》)

(3) 书面语对口语的发展有重要的作用, 但是不能同口语过于脱节。(于根元《二十世纪的中国语言应用研究》)

(4) 如西方认知语言学论著中常举的一个例子“time is money”, 在当今的中国就有一个很对应的口号“时间就是金钱”。(于广元《汉语修辞格发展史》)

(5) 从当时国际上语用分析的背景看, 朱德熙的分析是相当领先的。(陈保亚《20世纪中国语言学方法论》)

(6) (许多人)对各个原则的理解往往比较拘泥, 有的则比较空泛。(施春宏《语言在交际中规范》)

(7) 一个字的读音在北京话里非常通行, 而不合北京语音的一般发展规律, 根据这个音在北方方言里应用得是否广泛决定取舍。(傅永和《二十世纪的汉语言文字规范工作》)

(8) 近千余年来, 语言与意识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使原来的“正字”变得越来越不“正”, 构形理性越来越丧失。(孙剑艺《谈汉字繁简与书同文》)

以下是权威媒体《人民日报》中近几年来“很+一般动词”的用例:

(9) 那种场面确实很轰动, 但这并不是“三下乡”的全部。(《科技春雨润壮乡》, 2003年3月21日)

(10) 这虽然会给老百姓的出行增加停滞时间, 但老百姓对此均表示理解, 也很配合。(《盛会新风扑面来》, 2005年3月6日)

(11) 在王勇超看来, 徜徉在历史的记忆里, 他很享受。(《四个人的四个新身份》, 2005年6月10日)

(12) 文化有时很独立, 很纯粹, 在一些官员眼里, 它甚至很“没用”。(《文化搭台, 谁来唱戏?》, 2006年6月1日)

我们在《人民日报》中看到的“程度副词+一般动词”形式还有“很钻研、很自律、非常保密、很抵触、太拼命、比较歧视、最对立、最遭殃、多少有些回避甚至非议、很戒备、非常依赖、很关照”等。

至于权威媒体以外, 用例就更多了, 我们在下文还会再列举一些。

二 当代使用情况考察

我们以孟琮等 (1999)7中所收的 1223 个动词为考察对象, 以最典型的程度副词“很”构成的“很+动词”形式为关键词, 在新浪网上进行全部网站的检索, 能不带宾语接受“很”修饰的, 就认为是可以受程度副词修饰的动词。在统计过程中, 我们排除了一些只有个别用例 (通常只在网络语言中出现) 的动词, 如“道歉、表现、躲避、商量、掩饰”等, 以及那些由形容词转来的动词, 如“端正、明确、突出”等。另外, 为了不使某些动词遗漏, 在个别情况下, 我们也参酌一般动词与其他程度副词 (如“稍微”“非常”等) 的组合形式等。总的说来, 能够修饰一般动词的程度副词并不太多, 主要是那些比较常用的客观程度副词, 除上边提到的几个外, 还有“最、更、更加、比较、有点儿、稍微、略微”等 (张谊生, 2000)4

我们得到的可以受程度副词修饰的动词有以下四组:

第一组

爱惜 抱歉 操心 担心 当心 发愁 放心 感动 感谢 关心 害怕 害羞 后悔 怀念 怀疑 忌妒 计较 讲究 理解 留神 留心 满足 迷信 明白 佩服 轻视 情愿 热爱 伤心 舍得 生气 失望 顺从 体谅 体贴 同情 同意 羨慕 相信 想念 小心 心疼 欣赏 拥护 愿意 赞成 着急 支持 重视 注意

第二组

接近 饿 符合 欢迎 集中 节约 解放 警惕 渴 浪费 了解 流行 普及 迁就 适合 适应 熟悉 疼 投入 突出 需要 值得

第三组

爱 爱好 爱护 安慰 抱怨 帮忙 暴露 愁 刺激 惦记 懂 反对 放松 服从 负责 巩固 轰动 忽视 靠近 夸大 埋怨 难免 怕 盼望 期待 歧视 谦让 强调 缺乏 忍耐 忍心 算计 抬举 讨厌 提倡 团结 喜欢 相同 想 信任 依赖 摇晃 优待 晕 照顾 震动 知道 尊敬 尊重

第四组

巴结 保护 帮助 变化 成立 承认 称赞 冲突 重复 喘 打扮 捣乱 抵抗 颠倒 逗 对抗 堵 发展 反抗 防备 费 分裂 奋斗 讽刺 奉承 干扰 鼓励 具备 开展 流动 卖弄 排挤 培养 气 强调 强迫 忍耐 认识 失败 顺 逃避 提倡 听从 脱离 妥协 挖苦 维护 信 相等 享受 响应 嫌 依靠 压迫 压制 赞美 掌握 折腾 折磨 争取 挣扎 赚 琢磨 综合 遵守 醉

以上四组动词共 187 个, 约占全部 1223 个动词的 15.3%。

第一、二组动词共有 72 个, 在全部 187 个动词中占 38.5%。这些词《汉语动词用法词典》在“一般功能”中都列有“[加很]”一条, 并且所举的用例都是“很+动词”(即不带宾语), 因此可以认为属于已有并且得到承认的可以进入“程度副词+动词”框架的动词。

这两组动词的不同在于, 第一组可以认为是心理动词, 因为除了能受程度副词修饰外, 它们还符合心理动词的另外一项重要标准, 即“表示的是情感、意向、认识、感觉、思维等方面的心理活动或心理状态的意义” (胡裕树、范晓, 1995)8。但是, 由于人们对心理动词一向没有一个准确公认的界定, 更没有划定一个明确的范围, 而客观上也确实有两可的情况存在, 所以, 有的词很难确定是不是属于心理动词, 而我们这里也只是一个大致的归类。

第二组基本属于心理动词以外的其他动词, 在《汉语动词用法词典》所认定的 72 个可以直接受程度副词修饰的动词中约占 30.6%。这些以及其他一些此词典未收或虽收但并未列出不带宾语的“[加很]”用法动词的存在, 提示我们注意以下几个问题:第一, 上引那些认为心理动词以外的一般动词不能受程度副词修饰的观点至少是不够严密的, 因为它忽略了一种客观存在的语言事实; 第二, 这一类动词上述用法的存在, 一定有其合理性, 即有它的内部机制和外部条件, 而对这些问题的进一步探究, 对我们了解汉语动词以及“程度副词+一般动词”形式, 无疑都是很有意义和价值的; 第三, 有了这一类动词, 实际上也为“程度副词+一般动词”形式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一个可供类推的基础, 这一点对该形式在当代汉语中的发展是至关重要的。

第三、四两组动词在《汉语动词用法词典》中或者没有列出“[加很]”用法, 或者虽然列出这一用法, 但是显示只能出现在“很+(动+宾)”格式中, 前者如“帮忙、巴结”, 后者如“爱护、称赞”。这也就是说, 至少在该词典的编者看来, 这些动词都是不出现在“程度副词+动词”格式中的。这两组动词共有 115 个, 在 187 个动词中约占 61.5%, 在全部 1223 个动词中约占 9.3%, 应当说, 这是两个不小的比例。

三、四两组动词中, 也有一些心理动词, 如“抱怨、盼望、信、嫌”等, 传统上都认为它们是不能受程度副词修饰的, 这样的心理动词被学者们称为“活动心理动词”或“行为心理动词”, 它们变成了可以受程度副词修饰的“性质心理动词”, 反映的也是“程度副词+动词”形式的扩大化。

以上 187 个动词中, 可以划入心理动词的有 72 个 (第一组 50 个, 第三、四组中 22 个), 约占 38.5%, 这也就是说, 在我们的考察范围内, 可以受程度副词修饰的动词中, 心理动词以外的一般动词占了 61.5%, 而可以 (有些至少是可能) 受程度副词修饰的一般动词在全部 1223 个动词中占了 9.4%。

三、四两组的区别是, 第三组动词与程度副词组合的用例比较常见, 其中有一些已经具有相当的普遍性, 可以认为是已经或趋于固定的用法; 第四组目前相对来说用例少于第三组, 其中有一些带宾语后接受程度副词修饰的用例比较多, 而单独受程度副词修饰的还很少, 如“强调、折磨、听从”等, 这一组动词与程度副词的组合可以认为是一种新生的和正在发展的形式。

我们曾就三、四两组中不带或基本不带宾语使用的词, 在新浪网的“爱问”搜索引擎上以“很+动词”为关键词进行新闻检索, 时间是从 1998 年 7 月 10 日到 2006 年 5 月 27 日, 各词的使用次数如下:

第三组

安慰 503 帮忙 184 暴露 278 刺激 15835 反对 983 负责 12855 轰动 547 团结 11595 难免 202 晕 507

第四组

变化 5 喘 30 流动 5 逃避 23 忍耐 11 分裂 38 发展 28 承认 4 妥协 8 巴结 37

两相比较, 使用频次的差异还是相当明显的。下面举几个“陌生化”程度可能比较高的用例:

(13) 惟一庆幸的是, 这次写长篇, 我的胃似乎很帮忙, 一直没痛过。(陆星儿《用力呼吸》)

(14) 但是他能表露出的情绪跟警方也是很对抗, 他并没有按照警察说的这种要求去做。(《北京警方击毙高速公路逆行歹徒事件再调查》, 新华网 2004年5月2日)

(15) 粤绣在唐代已经很发展。(邓福星、黄兰《中国美术》)

(16) 《走向共和》中的人物让我们很震动, 事件让我们很震动, 是让我们的心弦为之颤动。(《作为电视剧它非常成功》, 央视国际 2003年6月6日)

(17) 虽然有时很变化很细微, 但欧洲足球确实在发展。(《潘帕斯雄鹰暂时折翅》, 《体坛周报》2004年9月23日)

(18) 我从没打过儿子, 即使在他小时候很调皮很捣乱的时候, 我也没有打过他。(吴雯《高三家长》)

(19) 我看到他的眼里很挣扎很痛苦, 我想我的表情也一定很挣扎很痛苦的。(《陶瓷娃娃》, 中华读书网 2003年5月20日)

(20) 大家觉得这部电影很搞笑, 题材也新颖, 创作手法更是平民化。(《冯小刚10年最大“笑果”他独摘》, 《天府早报》2006年11月24日)

此外, 我们还看到不少不见于以往的“程度副词+一般动词”形式, 例如:

非常配合 十分看好 特别顾家 很拒绝 十分凑合 很护短 有些震撼 很相爱 不太拒绝 更动摇 十分钻研 非常戒备 更为爆裂 有些回避 更加嘲讽 太包办 特别喝彩 很禁锢 很褒奖 最遭秧 无比怀旧 甚是波动 比较膨胀 很放手 很追求 十分肯定 不太哭了 何等见好 很捧 有些胆怯和猜测

目前, 在口语中,“很+动词”似乎是一种很能产、具有相当可类推性的格式, 能用于这一格式的动词似乎越来越多, 这样, 实际上也就不断地扩大了可以受程度副词修饰的动词的范围, 比如以下一句话:

(21) 我自己比较喜欢的曲风是波桑诺娃, 是很多年之前就有的巴西音乐的曲风, 听起来是很慵懒、很放松、很度假、很休息的音乐, 让人听起来很放松。(歌手叶蓓 2003年5月10日新浪聊天实录)

三 “程度副词+一般动词”中动词的语义分析

本部分我们主要讨论具有哪些语义特征的动词能够进入“程度副词+一般动词”格式。郝琳 (1999)5从认知的角度谈过这个问题, 他按照沈家煊 (1995)9提出的无界动词的三个特点 (动作内部是同质的、动作具有伸缩性和可重复性), 认为可以受程度副词修饰的“程度动词”都是无界动词。郝说是可以接受的, 这里, 我们着重明确和强调能够进入“程度副词+一般动词”格式的动词所必备的语义条件。

3.1 动词具有非动作性

汉语动词中, 动作动词是重要的一类。所谓动作动词, 就是表示有外在肢体活动、可以感知 (看到或听到) 的动作行为的动词, 如“跑、跳、打、骂”等。这一类词是动词中最典型的成员, 它们保有动词的全部特征和功能, 属于有界动词 (沈家煊, 1995)9, 一般不能进入“程度副词+一般动词”格式。与动作动词相对的是非动作性动词, 属于无界动词, 其中有许多是动词中的非典型成员, 它们在“名词—形容词—动词”的连续统中处于比较接近形容词的一点上 (张伯江、方梅, 1996)10, 所以才有可能发生功能上的变化。非动作性动词的内部构成情况比较复杂, 其中可以比较集中地进入“程度副词+一般动词”格式的是状态动词 (赵元任, 1979)2, 如“饿、饱、疼、痒、麻、僵、醉、散、漏”等, 但是也有一些状态动词不能进入这一格式, 因为它们没有程度义, 如“醒、疯”等。关于这一点, 我们下边再讨论。

心理动词是典型的非动作性动词, 这应该是它们中的大部分能够接受程度副词修饰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我们讨论的许多动词, 都与心理动词有比较密切的关系, 甚至本身就处于心理动词与非心理动词的中间地带, 这一点, 应该是这些动词能够有与心理动词同样的语法表现的一个重要原因。比如“感谢”, 我们把它划入了心理动词, 这只是着眼于它的产生首先缘于心理活动, 如果着眼于它经常“外化”为某一具体的动作行为或言辞等, 把它归入一般动词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与此类似的再如“支持”等。正因为与心理动词的关系相当密切, 所以, 这些动词可能就比其他很多动词更容易进入绝大多数心理动词可以自由进入的“程度副词+动词”格式中。上边列举的很多动词都属于此类, 如“承认、称赞、妥协、嫌、赞美”等。当然, 我们还可以把问题考虑得再深入一些:为什么心理动词或与之有密切关系的动词可以进入“程度副词+动词”格式中?仅凭以上说明还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因为能够进入“程度副词+一般动词”格式的动词, 还有一些与心理活动关系比较远或者没有什么关系, 比如“发展、流动”等。

部分心理动词和非心理动词能够进入“程度副词+动词”格式, 还有更高层次的促成和决定因素, 这就是 [+方式] [+态度] 的语义特征, 即能被程度副词修饰的动词, 有许多是可以表示行为方式、待人处事态度的。就心理动词来看, 这一点是相当明显的, 比如“爱惜、当心”等, 自然都有这样的语义特征。再就我们讨论的动词来说, 比如例(6)中的“拘泥”, 例(2)的“反对”, 其 [+方式] 和 [+态度] 义同样也是相当明显的。而很多时候, 上述两种语义往往是结合在一起的, 比如例(1)的“忽略”, 既是一种态度, 同时也是一种相关的行为方式。上边我们列举的“帮忙、反对、服从、负责、感谢、欢迎、节约、迁就、谦让、强调、熟悉、提倡、投入、团结、依赖、优待、赞成、照顾、支持、巴结、保护、帮助、称赞、捣乱、抵抗、对抗、反抗、奉承、鼓励、排挤、忍耐、逃避、提倡、妥协、维护、依靠、压迫、压制、赞美”等, 基本都具备这样的语义特征。

3.2 动词具有性状义

上文说过, 非动作性动词在词类连续统中处于与形容词的接合处, 形容词通常都是表示性质、状态义的, 而与之接近的非动作性动词, 即动词家族中的非典型成员, 也有表示这样的意思的潜在可能, 并且这种可能性还不断地转化为现实的用例。上边我们列举的动词中, 有许多都有比较明显的 [+性状] 或 [+属性] 的语义特征, 如“迁就、谦让、团结、巴结、奉承、妥协、醉”等。我们看到的不少动、形兼类词最能体现这一点。比如“烫”, 闵龙华 (1994)11标注了两个词性, 动词义为“皮肤接触到高温的物体而感觉疼痛”, 很显然,“烫”是可以作为一种性质或状态而被人感知的, 而要突显或强调这一性质或状态, 可能的表达形式主要就是“程度副词+烫”和“烫+得很”(我们所见的用例几乎都是这两种形式的), 而随着这样的形式不断地复现, 其所表现的“物体温度高”义就作为词典义固定下来了, 同时, 人们也就认为“烫”具有了兼属于形容词的词性。

再如“投入”, 《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 列出了“投到某种环境里去”“形容做事情聚精会神, 全力以赴”“投放资金”和“投放的资金”等四个义项, 其中第二个义项也基本上只用于“太投入(了)”“很投入”这样的格式里。此义的“投入”具有了兼属于形容词的词性, 而该词典也已经把它标注为形容词。“放松”由“放松警惕”“把背带放松些”到“态度很放松”等, 也是如此。

无论从词义实际的发展变化还是人类认知的角度来看, 由动作行为义到与之直接相关的性质状态义, 都是一种非常自然、非常合理的发展:前者是因, 后者是果。

就目前所知, 能够进入“程度副词+X”这一格式的都是有性状义的词语:性质形容词自不待言, 大部分的心理动词之所以也能进入, 其中的一个原因也是它们具有性状义, 比如刘月华等 (2001)12把动词分为动作动词、状态动词和关系动词三类, 心理动词就包括在状态动词中。处于“名—形—动”连续统另一端靠近形容词的有性状义的名词, 也可以进入“程度副词+X” (邹韶华, 199013; 谭景春, 199814; 施春宏, 200115), 如“很中国”“非常绅士”。与形容词更为接近的有性状义的区别词也是如此, 如“很袖珍”“特专业”。有性状义的动词也不例外, 而这也就是较多的一般动词可以进入“程度副词+X”格式的重要原因之一。我们列举的用例中, 有不少是“程度副词+一般动词”与“程度副词+形容词”并列使用的, 正可以证明二者的一致性, 如“很变化很细微”“很调皮很捣乱”“很挣扎很痛苦”等。

袁明军 (2000)16说, 受程度副词修饰根本不是心理动词的特权, 这话很有见地。我们应该说, 能受程度副词修饰是具有性状义的各类词语共同的语法表现。由于“程度副词+X”的性质规定性 (从功能的角度来说, 它是形容词性的), 进入这一框架中的动词在句子中不再是“叙述”, 而是“描写”或“说明”性的了, 黎锦熙、刘世儒 (1959)17从另外的角度说明了这一点:“可是一般动词若用在描写 (或说明) 性的句子中, 就不排斥程度副词。”

我们曾对所有检索到的用例逐一进行分析, 发现许多“程度副词+一般动词”的用例既不表示“活动”(如“打”) 或“事件”(如“打破”) (沈家煊, 1995)9, 也不陈述发展变化, 它们是用于描写或说明性质、状态的。比较以下例句:

(22) 我们优待俘虏——*我们很/非常优待俘虏——我们对俘虏很/非常优待

(23) 意见集中在几个方面——*意见非常集中在几个方面——意见在几个方面非常集中

(24) 他的思想动摇了——*他的思想非常动摇了——他的思想非常动摇

以上三组句子中, 一般动词带与不带程度副词, 其句法表现是不同的:前边的“优待”“集中”和“动摇”分别可以带宾语、处所补语和动态助词, 而后边的却不可以, 这正说明, 前者是动词的“本用”, 而后者却是与形容词非常接近的一种“变用”。这或许表明上述动词已经开始了由因到果, 即由动词到形容词的发展变化, 而在这一过程中,“程度副词+一般动词”未尝不可以作为一个检验的标准和显化的标志。

3.3 动词具有程度义

“无界”的可伸缩性既表现在空间和时间方面, 也表现在程度方面, 这里的程度义主要是指在程度上有可伸缩性。程度副词要求与有程度义的词语搭配, 前引张谊生 (2000)4已经提到, 程度副词不能直接修饰心理动词以外的其他动词, 就是因为后者没有程度义。性质形容词有程度义, 所以可以直接与程度副词组合, 而状态形容词往往没有程度上的可伸缩性, 所以通常就不能直接受程度副词的修饰。动词也是如此, 比较以下两组语言片断:

很相信——*很笃信

非常爱好——*非常酷爱

这里的“笃信”和“酷爱”本身都是一个“程度副词+心理动词”的形式, 它已经固定在“高量”上了, 也就是说, 已经没有了程度上的可伸缩性。从表达的角度说, 如果再用表示高量的程度副词来修饰它们, 则造成重复; 如果与表示中量或低量的程度副词共现, 又会造成抵触或矛盾。

以上说的是心理动词, 其他可以进入“程度副词+一般动词”格式的动词, 也都具有程度上的可伸缩性。比如“配合”, 就有程度的差异, 由低到高的级差大致可以表述为“不太配合—比较配合—很配合—非常/相当配合”等。

前边谈到, 部分心理动词和非心理动词之所以能够进入“程度副词+动词”格式, 有更高层次的促成和决定因素, 这就是 [+方式] [+态度] 的语义特征, 而具有上述语义特征的动词之所以可以受程度副词的修饰, 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方式和态度在维度上往往也有程度的差异, 即这些词有 [+程度] 的共同语义特征。

比如, 我们上边提到过的既表态度也表方式的“忽略”, 在例(1)中吕叔湘先生用的是“非常忽略”, 这显然表示的是高量。此外还可以有中量和低量, 前者如“比较忽略”, 后者如“有些忽略”, 二者都有实际的用例, 如:

(25) 因为工作人员少, 又缺乏检查经验, 所以检查时对它周围的情况比较忽略。(《保障工人安全……》, 《人民日报》1949年12月12日)

(26) 前一段工作忙, 我对菲儿有些忽略, 很久没有给她打电话。(《深爱我的人用背叛来惩罚我的负心出轨》, 《东方今报》2006年8月17日)

甚至还出现了“过量级”和“极高级”的用例:

(27) 现在的问题是, 朱广沪一直对中场组织过于忽略。(《对付防反战术耐心第一》, 《体育周报》2006年2月21日)

(28) 舞台的两侧, 分别是摄影师专栏和本地漫画年选, 观众也是极其忽略。(《“兼收并蓄, 资源整合”之 YACA漫展》, 南方网 2006年8月15日)

再比如“依赖”, 也有一个相当完整的级差序列, 即:

有些/点儿依赖—比较依赖—很依赖—非常/相当/特别依赖

前边提到目前已经出现了“不太哭”这样的形式, 虽然陌生化程度还比较高, 但是它的出现也是可以解释的,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哭”本身有程度义, 这从“痛哭、大哭”等形式的存在就可以得到证明; 此外, 这里的“哭”已经不表示动作行为, 而是表示一种状态, 具有了性状义。

上述第二点讨论的是具有性状义的动词可以进入“程度副词+一般动词”结构, 而这样的动词之所以可以进入这一格式, 根本原因是性状也是有程度差异的, 即有性状义的动词也都具有 [+程度] 的语义特征。

四 余论

通过以上的考察和分析, 我们可以看到, 动词进入“程度副词+一般动词”格式的上述三个条件并不是同一个层次上的:前两个条件属于同一层次, 借由这两个条件, 即具有 [—动作] [+方式] [+态度] [+性状] 的语义特征, 大致就可以把动词一分为二, 一类是可以进入“程度副词+一般动词”结构的, 而另一类不可以; 第三个条件即动词的程度义是更高层次的, 它可以对上述两个条件产生作用的原因作出合理的解释, 即所有动词能够与程度副词共现的根本原因, 都在于它们直接或间接地具有 [+程度] 的语义特征。从另一个角度来说, 前两个条件是“显性”的, 因为它们通常是可以在静态下 (即未用于造句时) 直接观察、分析而得到的; 后者是“隐性”的, 它往往在用于具体的句法格式中时才能够显示出来。条件的层次实际上是语义层次的问题, 而语义的层次性是一个非常值得深入探究的问题。

“程度副词+一般动词”形式的形成和发展, 提醒我们应当更加重视和进一步关注动词的语义与句法格式之间的互动关系。我们的理解是, 动词所具有的某一个或几个语义特征, 为它们在某一句法格式中的使用提供了潜在的可能, 这是一个必要条件, 即有此特征才有可能进入某一格式; 而某一具体的句法格式不但会使上述可能成为现实, 并且还有可能使相关的语义特征得到进一步的彰显和“固化”, 进而影响到这些动词的词类属性, 使其产生新的拓展。许多动名兼类和动形兼类词的产生及不断增加, 语义与句法之间的互动是其重要的原因之一。

在“程度副词+一般动词”形式中, 一般动词对程度副词有一定的选择性, 总的趋向是倾向于与表示中量及以上量的程度副词共现。以下是我们以“依赖”“帮忙”“强调”为例词在新浪网上进行抽样调查的结果:

表1 一般动词对程度副词选择性调查

有点儿比较相当特别非常
依赖23428571251051279
帮忙16200191728
强调1112613136121629013405

以上数字需要打一个比较大的折扣, 因为大多数用例是取“程度副词+(动+宾)”形式的, 而有的程度副词有不止一个义项, 比如“特别”在修饰动词时还可以表示“特地”的意思 (见《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 但是即使如此, 上表所反映的趋向性还是相当明显的。

造成上述情况的原因可能有以下两个:一是有些动词隐含 [+高量] 的程度义, 比如“流行”, 《现代汉语词典》的释义是“广泛传布、盛行”; “普及”的释义是“普遍地传到 (地区、范围等)”; “强调”的释义是“特别着重或着重提出”。这样的动词如果与 [+低量] 程度副词共现, 可能会产生一定程度的抵触。二是表达的取向, 我们有一个总的认识, 即“程度副词+一般动词”形式是趋向于“指大”的, 也可以表述为有 [+指大] 的语义特征。它常用于强调、突显某种性状等, 这一点, 由上举的多数用例都可以看出。这样, 自然也就不大趋向于与 [+低量] 的程度副词共现。

以上两点都有进一步探讨的必要:前者表明, 动词的程度义是可以分级的, 程度义的强弱与程度副词有某种选择和对应关系, 这方面的探究可以拓展人们对动词及其使用规律的认识; 后者首先明确了一点:不但词有语义特征, 某些词与词的组合形式即词组也有语义特征。关于这一问题, 马庆株 (1998)18已有涉及, 只是限于篇幅没有展开。我们认为, 对词组语义特征的归纳和总结, 不仅直接扩大了人们对该词组的性质及功能等的认识, 还可以反过来对词与词的组合和选择关系提供一个新的分析和解释的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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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吕冀平 (2000)《汉语语法基础》, 北京: 商务印书馆. (p. 130) ↩︎

  2. 赵元任 (1979)《汉语口语语法》(吕叔湘节译本), 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01年. (p. 314; p. 295) ↩︎ ↩︎

  3. 张亚军 (2002)《副词与限定描状功能》, 合肥: 安徽教育出版社. (p. 127) ↩︎

  4. 张谊生 (2000)《现代汉语虚词》, 上海: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p. 29) ↩︎ ↩︎ ↩︎

  5. 郝琳 (1999) 动词受程度副词修饰的认知解释,《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第5期。 ↩︎ ↩︎

  6. 刁晏斌 (2006) “程度副词+动词性词组”论略,《伊犁师范学院学报》第1期。 ↩︎

  7. 孟琮等 (1999)《汉语动词用法词典》, 北京: 商务印书馆。 ↩︎

  8. 胡裕树 范晓 (1995)《动词研究》, 开封: 河南大学出版社。(p. 243) ↩︎

  9. 沈家煊 (1995) “有界”与“无界”,《中国语文》第5期。 ↩︎ ↩︎ ↩︎

  10. 张伯江 方梅 (1996)《汉语功能语法研究》, 南昌: 江西教育出版社。 ↩︎

  11. 闵龙华 (1994)《现代汉语用法词典》, 杭州: 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 ↩︎

  12. 刘月华等 (2001)《实用现代汉语语法》(增订本), 北京: 商务印书馆。 ↩︎

  13. 邹韶华 (1990) 名词性状特征的外化问题,《语文建设》第2期。 ↩︎

  14. 谭景春 (1998) 名形词类转变的语义基础及相关问题,《中国语文》第5期。 ↩︎

  15. 施春宏 (2001) 名词的描述性语义特征与副名组合的可能性,《中国语文》第3期。 ↩︎

  16. 袁明军 (2000) 程度副词和动词的类,《语言学论辑》(3), 天津: 南开大学出版社。 ↩︎

  17. 黎锦熙 刘世儒 (1959)《汉语语法教材》第二编, 北京: 商务印书馆。(p. 107) ↩︎

  18. 马庆株 (1998) 试谈语义特征的提取, 见南开大学古代汉语教研室编《纪念马汉麟先生论文集》, 天津: 南开大学出版社。 ↩︎